《云贵高原》 十 木屋草栓 在线阅读
小芳跟家里商量,说这个春节想去陪母亲一段时间,听说她近来头痛得厉害。刘秋生和丘萍都说应该的,应该回去好好陪陪她。于是,刘秋生准备了一大堆年货,诸如腊肉,香肠,火腿,大米,面粉,等等,还有干货如笋干,木耳,粉丝,香菇之类,套了一辆马车,送小芳回到了城里。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人们手头的工作几乎都停下了,都在为过年做准备。忙累了一年,难得过年时休息一段时间,一般的商家是初八开市,普通人要玩得元宵节,也就是正月十五。所以,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准备吃的用的,不仅是为过节这一天准备,其实是为大年三年到正月十五这一段时间准备。
春凤见到小芳回来,心情舒畅了许多,头也就不怎么痛了,她的这个头痛病,可能跟心情相关,不能生气,一生气就会觉得天旋地转。所以全家人都小心地让着她。其实,在现代医学看来,也简单得很,就是更年期综合症。
过年前这几天,堆起的事情要做。最繁重的工作是“打洋尘”,就是大清扫,要把家中边边角角的灰尘、蜘蛛网、老鼠屎之类全部清扫干净。这是一个大工程,要翻箱倒柜,要搬床挪凳,搞一次下来,往往累得满头大汗。吴家都是女孩,要做这件事,自然就更加不容易,有男孩子跑来帮忙了,一个是小芹的同学,一个是林森,向家里人介绍时,小芳也说林森是她的同学。有了身强力健的男孩做帮手,三下五除二,“泮尘”就打完了,何况吴家就只两间房。
为年后一段时间准备吃的东西,主要有两样,一是粑粑,一是长菜。
粑粑正式的名字叫“耳快粑”,是用粳稻米做的,闻起来就非常香了。这种米介于普通米和糯米之间,是专门用来过年做粑粑的,一般做成两种,一种是将粑粑做成长柱形,大小长短和人的上臂差不多,做的时候也不容易,先把米蒸熟了,然后放入碓中,使劲冲,本来踩碓就是一个力气活,还要趁米热的时候冲好,如果米冷了,就冲不烂,做出的粑粑就硬硬的不好吃。这种长柱形的粑粑做好后就放在水缸里,要吃时就捞出来,切成薄片,放在火上烤,烤熟后蘸糖或蘸豆豉辣椒水都很好吃。第二种做法是像北方包饺子一样,也包馅,一般用四季豆作馅,四季豆也叫京豆,将之捣烂了,和油渣、花生、芝麻等搅拌在一起做成馅,然后包入粑粑之中,这种粑粑也叫做糍粑,可以用粳稻米做,也可以用糯米做。吃的时候,或烤或炸,或炒或煮,在年后一段时间,几乎是天天吃,差不多作为正餐了。
要做的第二种菜叫做“长菜”,把白菜、青菜、菠菜、同蒿和肉骨头一起煮,煮烂煮透,入盐入味了,然后就这么放着,不要动它,要吃的时候,就捞一点出来。过了两三天,这菜就变酸了,变酸不是变馊,其口感效果类似于酸菜,但因为跟肉骨头一起煮过,它的味道又要比一般的酸菜深烈一些。一大锅,一直吃,吃到正月十五才吃完,可见这“长菜”的“长”,不仅是说它的形状长,不用切碎切细切短,而且还指它的时间长,一般菜放一天就坏了,它可以放十多天。
大年三十晚,贴好春联,放过鞭炮,烧了纸钱,点了香,敬了祖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聊边吃,这个年,算是过得开心丰富。
年后的几天,就是走亲访友,互相拜年。年轻人要单纯一些,都在想着法子痛快地玩。有的聚在一起拼酒,有的赌钱,比较流行的,还是户外运动,比如钓鱼、打球、爬山、钻洞等等。
离城不到十里远,有一个洞,名为通心洞,是县城里人们过年时喜欢去游玩的地方。林森和小芳约好了,正月初四一起去通心洞玩。
到了初四,林森准备了火柴、手电、毛巾、手绢等物品,小芳则用军用水壶装了热茶,烤了十个粑粑,跟父母说跟同学出去玩,两人兴冲冲地出发了。
到了通心洞,只见洞口附近人潮涌动,附近的村民也做了好多的吃的玩的来卖,其中卖火把的尤其多,林森虽然带了手电,但他知道在洞中,火把的光亮更强,不像手电就能集中在一点。
进了洞,果然是个有趣的洞,石笋,石柱,石台,石凳,各种形状的钟乳石遍布洞中,特别是其中两块钟乳石,一块从洞顶垂下来,还不停地滴水,一块从地上长出来,向上边一块迎过去,知情的人介绍说:“各位,这不断滴着的水里面有很多物质,日积月累,它就凝结成钟乳石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两块石头,一块是往下长,一块是往上长,三百五十年之后,它们就长合在一起了,到时,我们一起再来观赏。”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鼓掌喝彩。
洞中还有一层一层的水塘,不断向高处延伸,类似梯田的形状,还有暗河不停的流水声,分岔的小洞里传说有宝藏,其实不过是附近人的讹传,其目的可能是借此来吸引游人而已。
所谓通心洞,是说它是通的,可以从山这边穿到山那边,不过好玩的好看的东西都集中在前洞,所以往后洞深处走的人其实不多。林森和小芳走往洞中深处,慢慢地人声就少了,静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小芳有点紧张,情不自禁牵住了林森的手。
她颤着声音,低声问道:“有没有鬼啊?”林森开心之极,如果在平时,在外面,在有人的地方,想要牵她的手,简单就是妄想,倒不是说小芳不让牵,而是林森自己不敢去牵。现在在这黑暗的洞中,自然而然地,小芳主动牵自己的手,这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事啊。他希望永远这个洞一直走不完,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走一辈子。他把小芳的手紧紧地握了握,说道:“不要怕,鬼其实更怕人,人的阳气旺,鬼是不敢出现的。我们还有火把手电,鬼还怕光呢。”小芳还是有些害怕,挨他挨得更紧了一些。林森如同喝了蜜糖一样,甜腻得再也化不开。
沉醉了一会,他突然想起,如果在洞里碰到坏人,被坏人攻击怎么办?自己一个男孩子还不怕,要是小芳这么一个纯情女孩受到了伤害,自己就万死莫赎了。想到这里,他也隐隐有点害怕起来,后悔往洞里走这么深走这么远,现在往后退,似乎有危险,往前走,似乎也有危险,怎么办呢?前面好像露出了一点亮光,说不定是到了通心洞的尽头了吧,所以他决定还是继续往前走。这一段路,不要说欣赏洞中美景,就是怎么走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他已经紧张得手头里全是汗,不过,稍微让他宽心的是,他的包里有一把削木的刀,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就会为了小芳而拼命。
一路有惊无险,迎着前面的亮光走了一会儿,果然就是山洞的出口,出口很小,仅容一人出入,两人钻了出来,都长长舒了一口气,都觉得不是十分害怕了,当然,女孩想的是不怕鬼怪了,男孩想的是不怕坏人了。
出了洞口,雪光耀眼,昨天就下了半天的雪,田野山林都白了,现在站在这个洞口往四处看,但见白雪皑皑,而雪花又开始飞舞了。
顺着林间小路,两人往有水声的方向走。两人都不提从洞里返回的话,都觉得洞里的风险太大,外面虽然也有风险,但青天白日之下,总是要安心一些。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小河边,河岸两边还结着冰,中间的部分却已经化了,流水带着未化尽的冰块往下流,冰块互相碰撞,叮叮东东的十分好听。两人在河边拿出随身带的食物,饱餐了一顿,对视一笑,心想,本来是游洞的,现在变成爬山了,而且是爬雪山,这也是难得的经历,独特的体验。
雪花虽然下着,但在林中却并不感到有多么大,只是有时树枝撑不住雪的重压时,哗啦啦一声塌下来,往往吓人一跳。两人牵着手在雪中漫步,观赏风景,倒也自得其乐。慢慢地天色阴沉下来,林森道:“不好,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四处望时,不由叫了一声苦,四周白茫茫一片,那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两人都慌乱起来,在树林中东转西转,似乎走了好远,其实却是在原地附近转圈。眼见得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林森道:“这样转来转去不是办法,我们先爬到一个高处,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如果有人家,就可以问路了。”小芳称是,两人一起往一座山上爬,爬到半山,都累得走不动,但却还是咬牙坚持着。快到山顶时,看见林中有一幢小木屋,两人都欢呼起来,快步向木屋走了过去。
到了木屋门口,只见木门虚掩,林森敲了敲门,问道:“里面有人吗?”等了一会,无人答应,于是伸手推开门,两人走进了木屋。进去之后看清楚了,原来这里不是住家,大约是看林人或者猎户临时歇脚的地方。屋内很干净,分为里外两间,里间放了一张床,床上铺了松软的稻草,还有一套床单和被子,看上去还比较干净。外屋正中放着一个火盆,里面还有一些未烧完的木炭,墙角堆着一堆劈开了的松木,显然是用来烧火的。
两人在雪中走了很久,鞋袜早就湿透了,脚被冻得有些发麻,十个手指也冻得通红。见到火盆,林森立即点燃了盆中的木炭,并将墙角的松木拿了几大块过来,放到火盆中,不一会儿,熊熊的火焰就升腾起来。
有了火,烤干了鞋袜,身子暖和了,心情也就舒畅了。
林森笑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却让我们找到这座小屋。今天看来是回不去了,只有等明天天亮后再找路出山。”小芳十分发愁,心想,如果今晚要在这里住一晚,孤男寡女,授受不亲,那该怎么办啊?
屋中的火毕毕剥剥地燃,屋外的雪渐渐刷刷地下,天色已经全黑了,林森见火光映着小芳的脸庞,十分娇美可爱,但她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所以也就沉默着,不敢开口说话。
差不多到了子夜,林森道:“天不早了,你进去睡吧。”小芳抬起头来,问道:“你呢?”林森道:“我在这里烤火,顺便守着门。”他虽然已经将一根粗大的木棍抵住了门,但依然不放心,生怕有什么人闯进来。小芳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走进了里屋,她把里屋的门掩上,和衣躺到床上,思潮起伏,呼吸急促,却如何能够睡得着。她坐起身,轻轻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偷偷往外望,只见林森面对大门,背朝里门,坐在火盆边烤火,不时还抬起头来看一眼大门。小芳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心中不由得“砰砰”直跳,心想,今天在通心洞里已经跟他牵了手,看来此生是跟定此人了。通心,通心,应该就是心灵相通的意思吧,可见上天早有先见之明。
但现在的情形却让小芳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在里屋睡,他在外屋守卫,里屋的门栓,自己拴还是不拴呢?
如果不拴,睡到半夜,他突然闯进来怎么办?如果拴上,他半夜来推门推不开,岂不令他伤心?跟他虽然还没有明说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但两人心心相印,共同白头携老的心思,两人早就已经确定了。但贞操毕竟是大事,万万不能有失。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女孩子一定要把自己的贞操守住,到新婚之夜时,完美的奉献给丈夫,女人一生的幸福才有保障。
今晚这种尴尬的处境,让小芳烦恼不堪,假如他真的闯了进来,自己拒不拒绝他?如何拒绝他?听说男人有时会兽性大发,他会不会也兽性大发呢?
如此左思右想,左右为难,最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门还是要拴了,不过她没有用门栓,而是从床上掐了一根草把门拴上了。这是一根草栓!然后她放心地安然进入了梦乡。
小芳在里屋千回百转,愁肠百结,林森在外屋也是心神不宁,汹涌澎湃。今晚两人单独相处,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反正两人早就两心相许,你情我愿。如果不去跟她亲热,岂不让她觉得自己像块木头,不解风情。如果进去跟她亲热,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轻薄之徒呢?而且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是不是给人以趁人之危的感觉?如果什么都不管不顾,直接进去抱她亲她,那自己岂不是和禽兽无异?如果傻呆呆的毫无动静,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思想太过兴奋,反而没有了睡意,他侧起耳朵仔细听,听到屋外的风声,听到屋顶雪化的声音,还听到小芳均称的呼吸声,显然她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突然,一块火星跳出来,正好落在他的手前上,把他烫得弹了起来,恍然之间,他的心里空明一片,为刚才自己的热血沸腾感到好笑,为自己的情欲如火感到羞愧。
在这个特殊的晚上,他其实什么都不应该做,什么都不应该想,他只要站好岗,放好哨,承担起把她保护好的责任,让她安心地休息好,明天天亮后把她安全送回家中。而自己居然心猿意马,胡思乱想,真是可耻可笑,可叹可悲。
他轻手轻脚去拿了几块松木,放进火盆里,盘膝坐好,闭目养神,宁心静气,就这样一直坐到天明。一阵清脆的鸟叫声把小芳从梦中吵醒,她睁开眼睛,看见一缕阳光从木屋的墙板缝隙中射了进来。啊,天晴了,空气特别清新。她走下门边,见草栓完好无损,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温暖,还有一点酸楚,总之是百感交集。她拔下草栓,打开门,看见的依然还是林森面对着大门的背影,她快步走过去,从后面紧紧环抱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林森也不动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背。两人相拥良久,一同站起身来,走出了这间让他俩都经历了惊心动魄一晚的小木屋。
天晴了,有了太阳,就容易辨明方向了,加之雪正在化,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从雪中露了出来,两人顺着路往山下走,不久,就走到了大路上,上了大路,就知道回城的方向了,不久之后,回到家中。
小芳怕母亲追问,先抢着说:“昨晚先去钻洞,后来去爬山,在山里迷路了,晚上就在一个老乡借宿了。”因为这种事在当时也属平常,所以春凤听过了就算,也没有查究。
小芹把小芳拉到另一间屋子里,关上了门,低声问道:“你老实讲,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小芳道:“和林森一起真的在山里迷了路,后来就在林中的一间木屋里住了一夜。”小芹道:“你和他,有没有那个?”小芳道:“哪个?”小芹道:“你不要装傻,你如果跟他那个了,妈知道了,不会饶过你。”小芳红了脸,说道:“没有,真的没有,他老实巴交的,我看他连那个的念头都不会起。”小芹哼了一声,道:“你自己要小心点,千万千万要把持住自己,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小芳心想姐姐讲得未免太过严重,不过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小芹道:“我今年就高中毕业,我想立即参加工作,为爸爸分担一点,你看他腰都累弯了。”小芳道:“我也想早点工作,早点挣钱。”小芹道:“你就不要急,先把高中读完,有机会的话去读过中专大专之类,学点专门知识,不要一辈子当农民。”小芳答应了。
这时小满在外面敲门,叫道:“开门,开门,你们两个偷偷摸摸的在里面干什么?快放我进去。”小芹笑了一笑,打开门放小满进来,小满叫道:“啊,从实招来,是什么大秘密?”小芹道:“你三姐昨天出去玩,捡得了一个大元宝,我们正在商量如何分呢?”小满涨红了脸,怒道:“胡说,不跟我说,我就去告妈。”小芳道:“不要闹了,正在说姐姐男朋友的事,你又不懂,说给你听干什么。”小芹脸红了,“呸”了一声,说道:“我有什么男朋友。”小满将信将疑,也就不追问了。
小芹道:“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妹妹,听说她的学习成绩好得很,她还立志要考大学呢。”小满道:“我也要考大学,我和招娣妹妹说好了,长大后我们都要做科学家。”小芳羡慕道:“你俩真了不起,脸怀大志,气吞万里。”
第二天,姐妹三人一起去找到招娣,拉着她一起,到了一家照相馆,四人照了一组相,其中有一张是四个人并排站着,第二的位置空了出来,意思是给史蒂芬留的空位。招娣已经有了新家,有了新爸爸,还改了姓,姓江。不过每年过年,姐妹四人都要到照相馆合影留恋。
小的时候,街面上说“吴家五朵花”,十几年过去了,姓吴的花只剩下两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