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 第二章 无殇 在线阅读
深秋的城畿,到处浮荡着慵懒的气息,白色的灰尘同树叶一同在风中纠缠。也许是秋天的缘故吧,连人都变得郁郁寡欢,一个年已及笄的女孩子静静地倚在墙角,她的头发和旧旧的白色衣裙也像那些秋天的事物一样,慵懒地飘着,只是那黑白的颜色太过凛冽、和周遭的混浊对比太过分明——就像她眼神中的宁静与这个世界所有的混乱一样,让人觉得那是值得让人疼惜的洁净。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吧,无殇停下了匆忙的脚步。
不是有一句吗,谁说的忘记了,叫做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她的无奈的安祥,安祥得连这个秋天也变得郁郁寡欢了。
他不敢走近——似乎是怕什么。他的眼神里陈铺着对这一整个世界的同情与宽恕,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在自己风餐露宿的时候还会想到在这个世界的某些角落还有人夜卧街头,他倾听别人的意见,只要有一分可取他便会点头称是,党同伐异刻薄无情是他做不来的,他是一个没有偏见的过于宽容的人,给人以乡愿的印象。
然而现在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他去疼的人……他害怕地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呢,他害怕地想。也不知这算不算是自私,算不算背弃了他的本职,可是他的确这样想了所以,他害怕了。
他轻轻地一笑,擦去他自己都不得不认为可笑的想法。五弦琴平展展地压在他瘦瘦的背上,也是旧旧的白色,在琴座上缭绕着,就像风尘仆仆的流浪。
“姑娘,天快黑了。”也许他自己也不太能够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女孩惊愕地抬起头,然而一看见他那双温存的眼睛她就立刻平静了下来。“是啊,天黑了。”
她的脸上没有那个年龄姑娘的羞涩,也没有对陌生人的警剔,其实,无殇也未能从她的眼里看出任何表情来。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天黑了就要回家呀。”
“那你呢?你的天黑了吗?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被问住了,“我没家。”数秒之后他开口了,回答简单而又精确,不过,肯定也会有人听出里面薄薄的凄凉来吧!
“我也没有家啊!”她的语调很高,似乎是在笑话他——连这么简单的事也没能想到!
然而她的从容却让无殇局促起来了,他再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好在她没再理会这个陌生人,而是向一个不确切的方向望去。
“你是在等什么人吗?”无殇收拾好自己尴尬之后,问道。
“是啊。”她并不看他,很仔细地将目光收了回来,放在自己赤着的脚上。
“我没有家,所以也没有亲人。”他不想这个女孩也像自己一样,“他,是你的亲人吧?”
“嗯,最最亲的亲人。”她的幸福浓得像冬天厚土墙小屋里的火焰,仿佛只要一提那个人,她便会快乐得不知所以然来。
他也被她的幸福烘烤到了似的,连脸上的苍白也化开了。“我可以陪你等他回来吗?”
然而女孩的脸上忽然现出让人心痛的悲伤来。“他还不回来,我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的悲伤巨大而平静,让他不知如何应付——它们就像是从天边滚过来的乌云,把人整个地笼罩起来,幽远而又铭重。
夜幕四合,雾锁树丛。白色的断折的细草丛中,银绿色的萤火虫匆匆忙忙地飘来飘去,仔细地寻找用来晚上睡觉的地方。
“你看,它们以草为家。”他看着草丛说。
她不理会他,很任性地信自悲伤着。
过了好久,她说,“它们是以草根。”
他忽然感觉到强烈的疼痛来,他知道她说的是那些萤火虫它们以草根为家。不是有一句种说法叫做“腐草为萤”吗?意思是,宿草埋于泥下,来年的春,会化成萤火虫,然而,待它们死后,也会回到草的根部。言外之意,只有死了,才会有家——永远而悠久的归宿。
“你跟我走。”他鼓起所有的勇气,“我带你去找他,无论他在那里,我们一定把他找回来。”
让你们在一起。
她看着他,“为什么?”
他不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
“不是我为什么跟你走,而是你为什么要带我走?”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是啊,他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无殇他可以体味到她的孤独,所以她会不希望这样的女孩子有沉重的苦楚——就像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五弦琴被尘封、被不识音律的人乱弹一气一样:他必须时时刻刻将它带在身上,每天清晨弹一曲,每天晚上擦一遍;就像他不希望痛苦第二次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一样,他不希望会有什么不快乐的事发生在这个女孩身上。
他们相视而笑,空前的幸福像烈火一样——燃烧过整个秋日无风的季节。无殇想要拉着她的手穿过破旧死寂的村落——就像穿过他们生命里漫长而悠久的不幸。她轻轻地将手抽出来,无殇这才发现她对自己的防备,一层薄薄的失望不露痕迹地将他围得透不过气来了。
他看向她,她将抽出的手放在另一只手里面,开始四处地张望着,无殇知道她是在逃避自己,或者,是因为别的一些什么。
夜晚的村落格外的宁静,昏黄的光芒从厚厚的墙洞里穿过来,里面是织布机疲倦的吱呀声。他们安静地走过,曲折的巷尾偶而传来一声寂寥的狗吠,在漆黑的屋子里老人的咳嗽、婴儿的哭闹声、男人的叹息声以及妇女的呻吟声混合成的湿布上蜿蜒爬行。
“我叫作无殇,康居无殇。今年二十岁。”
“我叫作安息,今年……”她也不知自己确切的年龄。
“我有一个妹妹,她今年十六岁。”他说。
“可是我不知道他多大了,那么久了,他一离开就再也没回来过。”她总是不由得会想到她一直等的那个人。她顺手扯了一根草,出神地观察上面一个干枯的虫子的空壳。
“那我帮你找到他好不好?以后,就当作,你是我的妹妹。”这是一个对谁都十分有好处的提意。
“你怎么找到他呢?”
“我是一个到处漂泊的人,我去过很多地方,也许我还见过你要找的那个人呢!”
她苦笑地说,“是吗?可是,如果他不想出现,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
“可是他一定会出现的,迟早会出现的。”
她惊愕地看着他,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比自己还要相信,难道他不曾体味过等待的苦楚和等待好久后仍不得见的悲哀吗?当然不是了,因为,他的妹妹,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只是,在他的眼里,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会不忍心让她这样的女孩受伤,而且,谁,无论是谁,都不该让她这样的女孩子受一点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