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叛亲离》 第八章 霍骠姚 在线阅读
良久的沉默。
很疼吗?
刘进在心中问自己。
其实也还好。
他初来乍到,汉武帝,卫子夫,刘据,对他而言,更多的只是书本上的一个个名字。
要说真的有什么感情,可能只有对那个便宜老爹,有一点点。
发现自己谁都不认得,自顾自地给他脑补出一个“被江充小人作祟,导致部分记忆缺失”的形象,算得上是便宜老爹一贯的宅心仁厚,推心置腹的体现了。
所以,当老爹说出,“不欲行惠文对武灵之事”的时候,刘进的心里,其实是悲凉的。
他对汉武帝没啥感觉,这么放纵江充攻谗自己儿子的老爹,放在后世,那不就是遗产不给自己孝顺的好大儿,给自己小情人的老登吗?
然后现在好大儿决定起诉,起诉前郑重地告诉律师,这文书里面一点我爹的名字都不要带啊,只要写那个小情人不是东西就行了!
不知道如果真的有律师在世,会不会难绷。
反正刘进是挺绷不住的。
但是身为人子,他总不能直接在和刘据商讨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和刘据说,“父亲,你这样做,咱们必然失败。”
“要想起兵成功,咱家爷爷,现在就得是期货死人了!”
刘进揣测,他要是真的这么说,刘据可能当场就得把他打的二次穿越。
于是,再面见祖母的时候,刘进还是鼓足勇气,把自己的这点想法说了出来。
道理很简单,夫妻相处几十年了,之间经历的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一箩筐,更别提皇帝皇后,那是天底下最大的两个权力怪物,任何他俩过往的一句话,说不定里面就埋着巨大的雷。
风风雨雨几十年,中间隔着张夫人王夫人李夫人,谁敢说卫子夫心里没有疙瘩?
和刘据说,“恁爹还是死了好”,这是个事故,但是和卫子夫说,“恁丈夫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说不定她就当是一个故事了,对自己的危害性小的多。
再者,既然便宜老爹让他在起事前要向祖母通报一声,可见刘据还是挺尊重爱戴这个母亲的。
那么,委婉地向自己敬爱地祖母表达,你丈夫不是个东西,俺觉得咱们还是不要把他想象的太好,说不定祖母听进去了,嘱咐他跟刘据务必也要说这一条呢?
不管怎样,骰子已经投掷出去,剩下的只有等待。
虽然目前看来,脸上的火辣辣提醒着他,这句话不合时宜。
刘进不敢摸脸,他在紧张的等待着祖母的最后裁决。
时间似乎一下子被拉的极度漫长,在那一耳光之后,迎接他的是无比尴尬的冷场。
但是他不后悔。
起兵本身就是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哪怕是为了减少掉脑袋的万分之一的可能,刘进都有充足的动力来做。
堂上的皇后突然开口,“你爷爷很喜欢你。”
刘进随口回答,“孙儿知道。”
心理暗忖,自己知道个鬼。如果是后世小学六年级,老师布置家庭作业,写一篇《回忆我的爷爷》,当前这个身体里的刘进保准交白卷。
皇后的声音幽幽,“既然你知道天子是宠你爱你的,你还说,要宣称天子已死,你是真的只是学江充那帮小人,造谣生事,还是真心希望他死?”
刘进觉得挺有意思,这就像是在打辩论的时候,发现自己同伴立论或者论据有问题,顺手给打个补丁的事情,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己方有纰漏,还不去填兵线,最后弄得对面直接干碎我家水晶吧?
我要是更加恶毒一点,我就直接说,天子是江充等小人行巫蛊之事,魇镇而死的,反正江充污蔑刘据的那一堆证据都拿到手里了,涂涂改改很容易的事情。
可惜啊,饱受后世良好道德观教育的我,是一个十足的好人。
刘进再次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为自己刚刚脑海中转过的点子感到不值,然后老老实实地恢复了一个好人模样:
“孙儿说上述话,是十足真心。”
“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为之。”
“既然已经决定起兵了,父亲这一回,不成功,毋宁死。”
“这已经是一场定胜负的梭哈局了。这种关头,如果有一个计策,能够提高己方的胜率,那就应该去做!”
“更不用说,这个计策,本身对任何人,都没有造成伤害!”
“是十足的上上之策啊!”
又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良久,皇后幽幽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你敢发誓,你刚刚说的都是真心的,你压根没有想过杀你的爷爷?”
“抬起头来,认真地回答我。”
刘进抬头,直视皇后的眼睛。
“孙儿不知。”
“孙儿受了江充小人的巫蛊之术,记忆丧失大半,天子对小时候的我所行种种,都已忘却了。”
“孙儿只记得江充等人想要谋害我父亲性命,只记得我父亲派出的使臣,几次三番被拒在甘泉宫门外,只记得父亲去恳求江充放我全家一马,却被这个无耻小人无情嘲笑。”
“孙儿只记得,天子信赖爱重江充苏文,远胜我们这些儿孙辈!”
刘进的声音猛然大了起来,他的内心,随着刚才的几句倾诉,逐渐填充起了初来乍到的慌乱和茫然,历史书上巫蛊之祸导致的无限惨状,以及江充临死前那句“天子何尝在乎百姓死活,所虑者,唯恐其不能长生,所欲之事行不速耳”……
他觉得有一股愤懑之气溢满胸膛,促使他滔滔不绝地讲的更多:
“孙儿明白,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君有诤臣,不亡其国。天子如今行事昏悖,宠信小人,治下百姓徭役惨重,流离失所,这些,祖母您不都看在眼里吗?”
“孙儿本来只是想说一句,诈称天子已死,预防万一最后关头,有小人劫持天子,宣布我等反为叛徒,而功亏一篑,怎么就变成孙子想要爷爷死了呢?”
“不过这些年,爷爷宠信小人,恒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如此昏君,放在先秦,国人早就聚而逐之了,怎能容许夏桀,商纣继续作乱呢!”
“更何况,这些年天子也未尝关心过我们一家吧?父亲辛苦监国多年,宠信程度不如优伶出身的江充;您辛辛苦苦为他生儿育女,叔祖父,舅父辛辛苦苦为他征讨匈奴,到头来,他反倒宠幸李夫人!”
卫子夫愣住了。
刘进心里暗叫糟糕,其实他说卫子夫不受宠真的只是嘴上瞎猜,因为江充被烤死前的口供,让他记住了那几年,汉武帝独宠李夫人……
自己果然还是太过年轻,一时激愤嘴上没有把门的啊!
卫子夫叹息,“你这孩子,性子也太过烈了一些,一激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还好没有御史在侧,不然非告一个皇孙有失礼数,过分飞扬跋扈不可!”
刘进把脖子一梗,“不飞扬跋扈的,还是年轻人吗?”
“只要仗打赢了,我管他什么御史言官的唧唧歪歪!”
“有种他们去弹劾江充啊!有种他们去和敌军对砍啊!战又不敢战,与这些虫豸在一起,何时能成功呢?”
卫子夫不再叹息了,上上下下把刘进仔细打量了一遍,“真像啊。”
刘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像什么?”
卫子夫一把攥住他的手,“你随我来。”
穿过前殿到了后殿,这里装饰的却是很素净,和前殿的豪华风格完全不搭,反倒更像是一间静室。
卫子夫径直把他拉到了一副画像面前。画像上,一名年轻的武将,全副武装,正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刘进。
卫子夫温言,“还记的他吗?”
刘进瞥了一眼画像旁边的落款,上面的隶书并不难辨认,至少“骠骑将军大司马冠军侯霍公去病”这几个字,他是能读懂的。
他的神情也肃穆起来了,“这是……表叔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