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婚》 第1章 梅二小姐 在线阅读
梅家是清水镇上有名的富贵人家,开着镇上最大的客栈,近年又做起了瓷器买卖,生意蒸蒸日上。过好日子的难免被眼红,有酸者碎嘴,说佛祖终究是公平的,赐了梅家财运,作为代价带走了儿孙缘——到了梅老爷这代,膝下仅一儿子,然这儿子不争气,勉强生了一嫡女一庶女,至今无长子。听闻新娶的妾怀了孕,四个月了,喜辣,肚子圆鼓鼓,恐怕又是女儿。
提及梅家,总有说不完的八卦。例如梅大少爷今日又娶了哪家女儿作妾,例如那妾生的庶女长得是愈发俏丽,不留情面将嫡女衬得平庸寡淡……
这些人怎么尽聊些无趣事。
唉,她又来了。
白若水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装一副未觉出她在的繁忙样。
药材香气黏在这所窄窄的药馆,忽听见少女轻咳,他蹙眉,忍不住抬视线觅去,恰好对上那双鹿儿样无辜的杏眼,她眨眨,又吸吸鼻子,嘴角绽放开来:“夫君!”
其他人习以为常地笑笑,有人调侃:“怎么,又寻出空来见你的夫君了?”
梅雨点点头“嗯”一声,从门前的椅上一瘸一拐地小跑来:“夫君!”双臂趴柜前,笑嘻嘻瞧他称当归。
白若水叹息:“梅二小姐,我不是你的夫君。”
梅雨急了:“谁睁眼说瞎话!我找他算账去!”
“我说的……”白若水想扶额。
来清水镇不过五个月,分明与这梅府的二小姐素昧谋面,却是硬生生被对方唤了五个月“夫君”。熟客笑他甚么时候摆的喜酒,他无奈,觉得自己成日鹦鹉一样解释、解释、解释。
绞尽脑汁也化不解这梅家二小姐对他莫名的执着。好在梅家对这庶出小女儿不甚上心,从未找过麻烦。顺其自然罢,他想,隐姓埋名来这远离京城的小镇,也不过为了过几年清净日子,再不想过多思虑甚么。
梅雨捂嘴又咳嗽起来。又吸了吸鼻子。直勾勾望他的眸带着笑意氲水汽,她特有的幼稚声音即便沙哑了,仍将汉字念出缱绻意:
“夫君,你今日也忙得很?”
“嗯。”
“何时方不忙?”
白若水没回她,转身改称熟地。
短暂的无言过后。
“夫君方才称了当归,”梅雨笑意不减地又咳咳,“熟地、当归。你该回家了。”
回家?
白若水熟练地折纸袋包药材的手顿了顿,有一瞬间想苦笑。对啊,回家,有好多人正盼他归,可他不愿。
很快接话道:“这药馆后头便是我的家。”
梅雨却摇摇头:“不是这个家。”然后欲言又止的模样。
白若水开始给折好的药包捆细麻绳。身后传来谁与谁稍微压低的欢语,屋外下起细雨。平静的一天。心若潺潺流水。
须臾,梅雨张张口,却蓦地扭开身弯腰剧烈咳起来,一声声沙哑的,夹杂干呕,似要将肺都呕出体外。白若水结实吓了一跳,连忙从柜后出来,扶她的背:“怎的咳成这样!”
梅雨被半环在他的怀,下意识揪住他的手腕,道不出名姓的药香浸润着浑身上下,生病的难受都变得温柔。
她几乎要落泪。
白若水小心翼翼地搀她坐下,把她的脉,一套望闻问切下来,长吐出一口气:“怕是受了风寒,我去给你熬药。”
“可我没有钱,你又不收别的物抵押……”
“这回账也先赊着,待你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
说罢,掀开隔帘进屋后头去了。
梅雨坐在椅上望他的背影,摸摸肚子,好想告诉他,我曾嫁于你,我明白你所有的秘密,我和你有过一个孩子,可惜这孩子与我们尽了缘分,才四个月大,从我的肚子里血淋淋地流死。然后,我也血淋淋地痛死——忆起那日细雨绵绵,我像方才那般偎在你的怀。
有浅灰短褐的男人闲着无聊,伸长脖子朝她搭话:“哎呀,又病了?”
梅雨挠挠脸颊,答道:“对,我又病啦。”
这样远着距离讲话有些累人,男人索性走近来,神秘兮兮道:“我儿子说,你这体弱多病的毛病,说不定是因为身上沾了脏东西,到咱们镇后山顶的那寺庙去求个符,混香灰喝——哎呀,谁、谁扯我领子!”
一转头,白若水沉着脸色:“你们在窃窃私语些甚么?”
男人看看他,又看看梅雨,嬉笑道:“哈哈哈,对,对,这可是咱们白神医的娇妻,是我孟浪了,对不住对不住!”
接过几袋药道谢后走出了药馆。
见他来了,梅雨作势要起身,被白若水摁回去。
白若水叹息:“有些话听听便忘罢,该喝的药还是得喝,千万莫信那些无根无据的偏方子。”
梅雨乖巧地坐着,答:“我听夫君的。”憋不住咳嗽几声。
白若水早已疲于纠正她,无奈道:“你再坐着等等,对了,今儿怎不撑拐子来?”
“不想撑。”
“随你。”
似些许生气的,白若水甩下这二字又回帘子后去。梅雨赶紧跟上:“夫君!夫君!”听得不远处那帮闲聊者纷纷投来看戏的目光——这是一家奇怪的药馆,人们待在这儿似待在茶馆,不一定买药,也许仅仅是从田地劳作回来顺便歇个脚,蹭杯消暑茶,慢悠悠地你一句我一句,时间在此处温吞。
进了那帘后,拐个小弯,视线里露出一个院子,摆着水缸和木桌椅,角落种着甚么刚冒芽的绿,东厨半敞开门,能瞄见那一袭宝蓝窄袖袍的身影在灶前忙碌。
梅雨拖着左腿靠在门槛旁,用粽子糖的甜唤道:“咳咳,夫君。”
白若水闻声转过身,凶巴巴道:“总爱扰我煎药!”
尚存少年稚气的五官皱在一起,他下巴紧绷,墨黑的发用银冠一丝不苟地束着,茶色的瞳映出她满脸的心甘情愿。
分明烦躁的样,白若水却快步过来搀她站稳:“腿脚不便还每日都来药馆烦我。”
梅雨将脸凑近去看他:“好酸!”
“甚么好酸……”忽反应过来,白若水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马上斥道,“女孩子家,别乱说话!”
在她面前,一切冷静和礼貌都成了拙劣的演技。
刚欲继续反驳,突然注意到她左脸上浮起来的一片浅红,被妆容淡淡地覆着:“你脸怎么了?”
梅雨很是坦荡:“昨日被姐姐扇了一巴掌,她怀疑我偷了她的玉兔耳坠。”
白若水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她,只得沉默下来。
梅家二小姐因是妾生的女儿且自幼体弱多病,八岁时还被梅老爷用棍子打坏了腿脚,从来不受府里他人待见,清水镇上这早已不是秘密,他更是有所体会,毕竟账本里这梅二小姐欠的已不算小数目……听一些来药馆的人聊,特别是那嫡女妒她在容貌上压了自己,厌恶她,处处刁难。
梅雨却不以为意的样,食指一下下卷着垂在肩侧的发玩:“我不认自己偷了姐姐那耳坠,爹便罚我跪在祠堂外淋了一个时辰的雨。”
咳咳咳咳。
少女的咳嗽声沉甸甸锤在白若水的心情上,一下一下愈锤愈低。
他叹息,道:“回去外面好好坐着,等我煎好药罢。”
梅雨便瘸着左腿出了东厨。他目送她瘦弱的背影,心头莫名一阵酸疼,像失去了甚么再也寻不回来那样。
当天夜晚,白若水做了噩梦。
梦里,许多陌生面孔视角高高地围着他成了堵肉墙,他先是迷茫,哦,原来我是坐在地上,低头一瞧,怀里紧搂一个小小的人儿,与梅二小姐毫无二致的脸,腹部微隆,气息奄奄的,浅绿襦裙上染着蠕动的血迹,猩红似魔罗样伸掌掐紧他的呼吸。
——得救她。
回过神来。
对,我得救我的妻子和孩子!
心如刀割地恨,悔为何不再早些发现自己忘带了笏而赶回府拿!当回来听那嬷嬷说她带着丫鬟出府去了,不好的预感便萦绕在心头,马车上一路坐立难安。该早些回来的,该早些回来的!
有女人抖着声音尖锐地喊:“不是我干的!是她自己从楼梯摔下来的!”
他闻声望去,见那女人瘫坐地上扭曲着惨白的脸,原来是她,想起来了,是梅府的嫡出大小姐,梅雪。
是她害了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