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她的喜帖时,我已经决定离开了。
“真的不去参加夏夏的婚礼了?”我妈帮我收拾着行李,问着我,我知道她老人家一直替我们可惜。
那个我爱了整个青春的姑娘,就要嫁人了,新郎,不是我。
“我这次出任务比较急,祝福帮我带到就好。”我佯装轻松,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这颗心。
没有资格吃的醋最酸。
她穿婚纱的样子,一定很迷人,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牵着她的手接受亲友祝福的这一天,却终究是没有勇气看一眼,她成为新娘的模样。
坐在去机场的的士上,司机频频从镜子里看我,也是,很少有大男人哭得像个傻子一样吧。
陈夏,那个永远眼里有光的女孩,看到她,想到她,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回忆汹涌袭来,似一帧帧影片。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营工厂迎来了下岗潮。
我爹娘原本指着一碗饭吃到老,眼下也由不得他们了,夫妻双双下岗这茬,让原本就一团乱麻的家,又承受了一万点暴击。
家里的收入,本就只能勉强维持生存水平,突然断了钱路,父母并没有像厂里其他的叔叔阿姨一样,赶紧另谋生路,我至今都不能理解,在家争吵的功夫,为什么不花在找工作上。
在他们的争吵中,我也听到了一些关键信息,国营厂改制,厂长换人了,原先的老职工也被下了个七七八八。
那天放学后,我见家里没人,邻居说我爸妈去找新上任的厂长了。
我一路问着过去,就在半道上遇到了陈夏。
陈夏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每次说话前,眼睛先笑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看着她,全身都就跟在暖阳里打了个滚一样。
我仰头看向她,这是哪里来的小姐姐?
“你叫什么名字啊?”还是陈夏先开的口。
“穆僮。”我很少跟女孩子说话,连音量大小都拿捏不准了,也不知道她听清了没有。
“噗--”陈夏一口汽水喷了出来。我有点肉疼,汽水对我来讲,是奢侈品,她说喷就喷了。
我看到碎碎的夏日夕阳,将陈夏齐肩秀发度上了迷人的金。我也头一次知道,我的名字可以这么好笑。
“牧童骑黄牛的那个牧童吗?”听着她这句话,我也笑了。也许,只是因为她笑了。
“你有酒窝诶!”她一脸吃惊的表情,这很奇怪吗?我很少笑,况且,也没人注意我嘴边并不重要的酒窝。
陈夏赞叹着,一连说了三句“好看”。我说不出来被她夸赞的感觉,有点局促,不安,还有点---高兴。
2.
在我十多年的人生里,一直是静静的隐身人状态,就好似我一直潜在水底,也闷,也有渴望,此时此刻,被陈夏一把捞出了水面,我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般,这种感觉,很微妙。
陈夏比我小一岁,却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来,还好我没叫姐姐。
那是1997年的初夏,我十三岁,陈夏是我想要交的第一个朋友。
厂子里不缺各样的孩子,一群群的小伙伴,东呼西窜的,到哪里都热闹。
我却习惯了沉默,享受着一个人的独来独往。在旁人眼中,我是个孤僻不合群的怪孩子。
其实,我只是没兴趣参与那些孩子之间的游戏罢了,有那些闲暇功夫,还不如花在功课上,只有每次拿到全班第一的时候,我爸妈才会愿意跟我多说几句话,我贪恋那样的时光。
直到这一天,遇到陈夏,我才知道,原来,我不是个不需要朋友的怪人。
原来,我也可以有开心的时候。
原来跟女孩子说话,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怎么跟她有那么多话聊呢?
厂外往北那条道上一直走,就是一大片田地,厂子里的孩子这段时间会在田埂旁的水沟里抓螃蟹,钓龙虾。
夏天太热,厂子里住家属楼的人,都会去楼房顶上的平台上睡觉,往地上铺张凉席,一家一家的,摇着蒲扇,话家常,讲些年代久远的故事。
秋天来了,一定要去厂子中央的大花坛,那里有“刺梗子”,剥开外面的刺皮,内里的茎可甜了。
冬日落了雪,可以去厂子里北边有水塔的位置,那里有一块坡地,厂子里的孩子们都会拿块木板,或者自家的大水盆,上那斜坡滑下来,最原始的溜冰就是那样了。
我跟陈夏说着厂子里的生活,当然,我一直都是一个旁观者。
陈夏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说,“太酷了!”也对,她是从城里来的孩子,这些对她来讲,都太过于新奇。
我还想说与厂子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一片桃花林,我常爬到树上,一个人看书,发呆。看到陈夏粉白粉白的脸,灿若桃花,我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3.
我答应她,改天带她去摸鱼捉虾,去做那些我平日都不屑于浪费时间去做的事情。
陈夏说,口说无凭,要跟我拉钩才作数。
十几岁的人了,还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跟她拇指对拇指,代表盖戳的时候,我竟然没觉得幼稚无趣。那一刻,我才允许自己还是个半大毛孩子。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看着陈夏伸过来的手,不知怎的,我的心直突突的狂跳,终是郑重的把手伸了过去。
曾经我以为必不会更改的原则和底线,都因了陈夏而不作数了。人这辈子,一定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把坚硬都作废,为她,变得柔软。
“你家不住之前厂长的房子吗?”
陈夏拉着我朝前跑了几步,指着台阶对面那独栋小楼房,“咯,我家在那。”那已经是厂外的房子了,站在这里倒是最佳视角,能看清楚一户户小院落。
我一直都挺羡慕住在独门独户的小楼房里的人。
但,当我看到已经围了一大圈人的那扇门,我挂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我妈拿着根绳子挂在厂长家的铁门上,伸直了脖子要往里套,却也没见她真的套,嘴里哭着喊着,让给条活路。我爸蹲在地上,埋头抽着烟,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已经习惯了他们在家里争吵,却没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他们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