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脖子上突然长了另外一张脸,它还在不断地长大,我害怕得根本不敢出门,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听到了它在跟我说话……
我觉得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怪物。
我在炎炎夏日也围着围脖,立起衣领,我总是无论昼夜,小心的封严实窗帘的每一处缝隙,因为每扇邻居的窗户后面都有一双窥视的眼睛,我再不敢走在阳光下,再不敢走在路中央,不敢和家人联络,也不敢再去上班,单位打电话过来,就说自己生病,因为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只能看着往日存下的钱日复一日减少。
银行卡里那个数字,像我体内的生命力一般流失,我不清楚数字归零之后自己该去做什么,正如不清楚自己死之后的世界是怎样的,我下意识的想,这些数字简直就是我可视化的寿命。
卧室外面刚好有盏路灯停在窗前,二十四小时的亮堂,所以隔着窗帘很难分清白天还是晚上,出租屋里,方便面的空桶几十个摞在一起,发出酸臭的味道。
只有电脑屏幕在发光,照在我的第一张脸上,脖子的位置被包裹的越来越紧,里面是我的第二张脸,直到叫人逐渐不能呼吸,连口水也咽不下去,我只好再次松了松围脖,好让自己喘上几口气。
我的脖子就像孕妇的肚皮,每天都在膨胀,里面酝酿着某些难说的东西。
鼠标的滚轮滑动,屏幕最上方的搜索栏里写着“人面疮”三个字,再往下是垃圾广告和页游的弹窗,能关闭那些广告的红叉叉日复一日缩小,到了今天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最底部有几个可以跳转关联搜索的方块,有一大半是民间传说。
有的以文言文记叙,让人看完冷汗直冒;有的用现代语言细致描绘,叫人浑身上下不舒服。
点进一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词条,那几句话我已看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
“人面疮是由于遗漏孪生引起的。一个完整胎体的某部分寄生在另一具或几具不完整的胎体上,这就属于寄生胎,也就是人面疮。”
网络上说的半个字我都不信,如果这张脸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为什么一直蛰伏到最近才从我体内长出来?
再往下,“治疗方式:建议尽早手术切除。”
我当然去过医院,可又没有医疗保险,现在连房租都快付不起,更毋谈手术费,生的病再稀奇古怪,也不能给手术费打折。
我也绝不可能让家人朋友知道这种事,我的父母相当保守,我的朋友里也没人能可以接受这样的事。若是开口求助他们,我宁愿死掉,一了百了。
鼠标点到搜索栏,里面的浏览历史全是人面疮、人面疮、人面疮和人面疮,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无意义的循环,一手扶着脑袋,一手删除了搜索栏的字,把手放在脖子左边,用力勒紧围脖,一直到自己眼冒金星、不能呼吸才松手。
它在左耳根和咬肌下边的位置,就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体积日复一日的膨胀,如今已经到了碗口大小,我眯起左眼就能看到它的外端,那两只眼睛闭合着,对称分布在鼻子两端,往下是嘴巴,下巴靠在我的锁骨里面,里面硬邦邦,已经有了骨骼的雏形。
任谁都知道,绝对不止是碰巧长的像人脸这么简单。
这脸说不清像谁,拆开看,每个五官都很正常,放到一起则显得无比荒诞,不像我认识的任何人,也不像其他人种,中国人?印第安人?黑人?
不,人类不会有这样的五官,它更像某种野兽,具体哪种却又说不清。
最初,也就一两个月前,还只是一颗青春痘长在那里,我已经三十出头,早就过了在意自己脸上痘痘的年纪,何况皮肤上比它更严重的情况多的是,也就没有留意。
紧接着,它开始迅速膨胀,每天都要大上一圈,我以为是什么虫子咬了一口,直到那一天,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天,自己是如何照镜子,又如何发现那个鼓包上面出现了模糊五官的。
那时起,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我觉得,它已经在醒来,它就住在我的脖子内部,我脆弱的气管、动脉、食道、声带对它毫不设防,就如同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架在脖子左边。
我若是躺在枕头上,它就在旁边耳鬓厮磨,无论如何辗转反侧,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费尽周折入梦,梦里也是关于这张脸,噩梦中惊醒,半梦半醒之间,总是能听到左耳边呼吸的声音,如此真实,热气拂过我的脸颊,哪里是幻觉,分明就是它趁我睡觉悄然醒来,静静打量周围。
偶尔还能梦到它对我说话,或者不是梦,说的是什么醒来便记不清了,如此反而更让人心悸,床单上满是黏糊糊的汗渍。
因为心脏也在左边,我甚至分不清这颗心是我的还是它的,听着咚咚咚的心跳,不敢侧眼看左边,生怕一个扭头,正对着那张脸也睁眼盯着我。
这也是为什么始终用围巾遮住它的原因,并不是我不想看到它,而是不想让它看到我,但正因为看不到,心里又多了未知的惶恐,那些棉布遮挡之下,谁知道它又生长到了何等地步,或是又长出来了什么新器官。
我躺在床上试图睡着,围巾紧裹的燥热,脖子内部也被挤压的呼吸不畅,就在长时间的疲劳折磨的人就要睡着之际,一阵响动把人惊的坐起来,一连串叮叮当当,是我的手机铃声。
接通电话,对面是单位,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声,我还擦着冷汗,浑浑噩噩,那边究竟在嘟嘟囔囔说些什么根本听不到。
“……明天早上来公司收拾一下私人物品吧,我们把你之前那段时间的工资发给你。”
那边不再说话,等着我的答复,我这才反应过来,声音沙哑到根本不像是我在说,而是那张脸借我之口发声:“好的,好的,当然。”
我已经到了为了一点工资不顾一切的地步。
嘴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满是苦涩,左耳边沉甸甸的东西,仿佛在透过围巾盯着我,那嘲弄的眼神叫人几乎崩溃,真想叫人抄起枕头下面压着的美工刀,把那东西一刀切下来,就算切完立马死掉也值了。
离早上还有很久,但我一夜没有睡眠,生怕一合眼,那家伙就睁开眼。
第二天早上来的比我想象的早,这也是我两个月来,除了囤积方便面那一次,第一次出门。
家里唯一的围巾已经不能彻底裹住脖子,翻遍了衣柜,也没有多余围巾,又不想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再去另买,只好拆了条床单,结结实实包扎住,脖子上早就长满了痱子,但并没有多难受,在我看来,脖子已经不算是我的东西,而是它的地盘,痱子越痒,我反而越开心,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本想掩人耳目些,至少装出正常人的样子,久违的一照镜子,却发现情况比我想象中的严重太多,眼里的血丝密集到了让眼睛变成红色,黑眼圈重到如化了浓妆,整个人一具行尸走肉,最显眼的是左侧那个肉瘤,快要和我脑袋一般大,你要把围巾另一侧塞上布团,才能没那么夺人眼球。
索性放弃了伪装,穿件衣领很大的风衣,用别针把领子固定在围巾上,这样的装扮简直就是在告诉别人这人有问题,要么是逃犯,要么是脑子坏掉了。
但比起堂而皇之露出自己的第二张脸,这样的小牺牲无足轻重。
穿戴完毕,推门出去,早晨的朝阳如此夺目,楼道里的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扶手上的尘土、墙上的小广告、角落的脏拖把、邻居门口的对联,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我躲在楼道口的阴影里,用手机叫出租车,这还是第一次用这个打车软件,费了很久工夫才有车停过来,司机师傅没有打听我的装扮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漫长的职业生涯,让他对这些怪事司空见惯,只是在下车时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公司楼梯里继续往上走,这并没有什么难的,这个时间还没有几个人来,最难的是去领导办公室,办公室正在我之前工位最里面,要过去,必须走过老同事们面前,就算别人认不出我,他们也一定会,我不敢想如果这时有人叫住我,那将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转过楼道角落,那帮家伙印象里总爱迟到,今天却齐刷刷呆在工位上鼓捣些东西,我的座位还空着,上面是熟悉的样子,塑料盆栽、撕掉一半的贴画、讨人厌的文件、电脑和打印机,保持了我最后一天上班时的状态,现在看起来分外亲切。
那扇门就在最里面,五六排座位后面,身后的楼道传来有人爬楼梯的声音,继续呆在迟早要被注意到,我吃力的咽口唾沫,抬腿往里走。
人们显然都注意到了这个怪人的存在,只不过没有抬头直视,我脖子上的那张脸火辣辣的难受,人们窥视之下,他们的眼窝化身一轮轮烈日,无数的太阳照耀下,直叫我这怪物无所遁形。
低头,不停重复着抬腿收腿的动作,双腿化作了两条浆,载着我和我脖子上的秘密,在黑白相间大理石地板的海洋里划行,围脖里的汗顺着领子往下流,从胸口到脚踝,如几条液体的小蛇吐着信子。
一直到我敲门的时候,那些眼睛还在盯着这边,热辣的目光灼烧的人后背生疼,他们认出我来了吗。
上司推开门前那段时间分外煎熬,我就像站在老师办公室里的小学生一般坐立不安,好在没有等多久,面前的门就开了。
我对公司没有什么埋怨,这位上司以前便对我们不错,下班之后还总是请我们一起去楼下兰州拉面店嗦面条,对于连请两个月病假不来上班这件事,换其他人早就指着我的鼻子开骂了,他一直拖到现在才要开除我,已经仁至义尽,我说不出半点怨言。
换做是我,早就开除我自己了。
他脸上已经没有往日的稳重,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我这幅装扮,见了鬼一般,我叹口气,指了指脖子左边:“这里长了瘤子。”
“是什么病?”他立马表现的一脸关切,手上拉开抽屉,捣鼓着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发着蓝光,照在他的金丝眼镜上。
我苦笑摇头:“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
他结束手上的动作,把一个信封递过来:“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我接过信封,撕哑着嗓子:“没什么问题,做个手术就会好起来的。”
两个人沉默良久,我率先开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
“去吧。”
从办公室出去,我哪里有闲功夫收拾私人物品,把信封放在衣兜里,埋头便往外走,有了这点钱,我就又能再多混些日子。
这已经是两个月来我遇到过最幸运的事了。
这时已经到了上班的高峰期,原来空旷的走廊多出来几个走动的人,诧异的看过来,我哪里敢和他们对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楼道口,转角的时候,老李迎面撞上来。
老李是个络腮胡壮汉,原来坐在我隔壁桌,跟我关系还算不错,不过脾气有点古怪,负责的工作又和我大同小异,可以说是半个竞争对手,也是我心中最不能让其看到自己窘态排行榜里名列前茅的存在。
但现在他正一脸匪夷所思看着我的脖子,那正是我的痛点,我几乎要跳了起来,飞也似的往楼下跑。
身后脚步咣咣作响,那家伙居然一溜小跑追了过来,我早就憔悴成了一副空架子,哪里跑得过他,前脚刚迈出公司大门,后脚便被他一把揪住围脖,我几乎要崩溃,双手死死护住脖子,捂着藏在那里的第二张脸。
他不停喘着粗气,拍着我的肩膀,把脸凑到我脸前,却什么也不说,把自己衣领一扒,露出从下巴到脖子的一道伤疤,那伤疤从下巴正中穿过喉结,如同一条恶心的蜈蚣。
我先是愣着,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半天才恍惚猜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指着那道疤,我试探着说道:“……人面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