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崇十二年,初夏。
玄义坊,是连州平民居住区,却聚集着整个州县三教九流之辈的地方,也是连州唯一坊、市不分之地。街道要比别处拥挤不少,地面上随手可见的垃圾、两旁满满当当却异常破旧的房屋、以及满街蓬头垢面的人群,都在提示着墨妭,这里和她的生长环境相去甚远。
她为了在这里不那么显眼,与侍女飞鸾、孪生弟弟墨鸣,特意换上了简单朴素常服,两个小姑娘穿着纯色的对襟窄袖百褶裙,头上一件饰物也没有,小伙子一身粗布短打,简直和家里的仆人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街面上也有一些衣着光鲜的人,但是他们似乎已经融入了这里,反倒是轻装简行的她们,频频被路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小娘子要红花吗?”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子凑了过来,头发亮地发油,她神秘兮兮地冲墨妭招招手,“我可是这条街上有名的稳婆,最擅长打胎。”此话一出,吓地墨妭她们连连摇头,三步并两步地逃开了。
刚逃离那个妇女,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又挤了过来,从衣袖中抽出一件头饰,似乎是金制镶珠颤枝步摇,在墨妭面前晃晃,献宝似的说:“小姑娘,你看看这新到的好货,真金啊,只要一个小金豆。”
墨妭很是吃惊,这金步摇都不止一个金豆子的价格,怎么卖这么便宜?不会是假的?
“张老四,你这又是从哪个坟里扒出来的?”路边一个秀气的小小姑娘毫不客气地揭穿了这金步摇的来路。
墨妭听了,连连挥手:“不要不要。”然后,感激地冲那个小小姑娘笑了笑,小小姑娘麦色的脸上也绽放了一个微笑,露出来两颗小虎牙,可爱地很。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乱讲话呢?”身后传来了那个男子的责备声。
那小姑娘冲他做个鬼脸,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我看小娘子行色匆匆,可是要找那神医连道元?”
墨妭止住了脚步,看见路边一个道人正捋着白色的胡须坐在一块圆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此人眼神清亮、鹤发童颜,道服飘飘,似乎是个得道高人。
“依贫道看来,小娘子的病非医者可以治。”道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墨妭慌乱了起来。
“道长有何高见?”墨鸣问。
道人却笑而不语,一挥拂尘,闭目养神起来。
墨妭三人面面相觑,立在原地互相看了一会儿,终究上前去了。
“道长……”墨妭试探着叫了一声,那人依旧问纹丝不动。
“道长……”
“你又在这装什么高人呢?”一个高个汉子突然冒了出来,一把扯住道长的胡子。他满面胡须,风尘仆仆,似乎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满面的风沙和胡须遮挡了他的容貌,让人看不真切。只是这声音还如少年般朝气、清澈。
道人皱着眉头“嘿呦、哎呦”地叫了两声,连忙告饶,“你轻点、轻点、胡子都被你拽下来了!哎呦!”
汉子用力一登,白花花的胡子全在他的手上。他晃晃假胡子,然后丢在了地上。
那假道人摸着下巴哭丧着脸:“我可好不容易粘好的,你,你尽给我添乱!”他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捡起了白胡子,心疼地掸了掸灰,“这可贵呢,不能随便丢。”只不过片刻,道骨仙风气质全无。
差点被骗了!墨妭明白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真有点怀疑自己能不能完好无缺地在这个是非之地顺利找到连道元的住所了。
“谢谢,好汉!”墨妭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个汉子,终是用了“好汉”这个江湖气的词语。
黝黑的汉子拍了拍手:“小姑娘,不客气。”他这才仔细看清了小姑娘的模样:小小的嘴、直直的鼻子,乍一看上去并无特别出彩的地方,就是一个清丽的女子;只是那一双又大又长还微微上挑的双眼,让他想起了之前猎过的小狐狸,无辜当中透着股魅惑,要是再看一眼便会下不去杀手。此时,再看向她,便觉肤若凝脂,眼光潋滟。
“小娘子是第一次来玄义坊吧?不知是要去哪里啊?”汉子饶有兴致。
“我们去找连道元神医。”飞鸾答道。
汉子很热心:“离这不远了,我给你们带个路吧。”
面对汉子的主动请缨,她们到底有些顾忌。
“小娘子,阿征可是我们坊里的守护神,有他在,什么牛鬼蛇神都不近身的。”路旁一名老者笑眯眯地说,语气和善,慈眉善目。
“那,有劳了。”
汉子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人群纷纷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大家热情地同他打招呼:“阿征回来了。等会到我那坐坐啊。”“阿征,回来好好休息一阵吧。”
汉子连连点头回应:“刚回,刚回。这些日子,我会多在家呆一段时间再走。”
同人群寒暄完毕,汉子放慢了脚步,他侧着脑袋看了被飞鸾和墨鸣左右包围的墨妭,看似不经意地问:“不知小娘子是哪个府上的?怎么称呼啊?”
墨妭的脸色突然苍白了起来,她只看见汉子的嘴在一张一翕,却根本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她的耳边充斥着一个遥远却无法忽略的声音:“阿秋,阿秋,你在哪里?阿秋、阿秋!”又来了,又来了!这个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墨妭痛苦地捂住双耳,紧紧闭上双眼,带着哭腔恳求起来:“不要,不要,求你别说啦!”最后那句话的音调陡然变高,声音又尖又急,吓地飞鸾和墨鸣立刻围了上去。
汉子也被墨妭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就问小姑娘怎么称呼而已,不至于这样惹人生厌吧?”
墨妭强稳了稳心神,吞了口口水,艰难地说了句:“抱歉。”便扭头跑开了。
汉子一个人立在原地,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我刚才那么问有这么吓人吗?”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恍然大悟:莫不是自己这一脸的不修边幅惹人厌了?那这个小姑娘可就太肤浅了,我可是连州镖门第一貌美之人,多少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呢。
“兄长!”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跳着抱上了汉子的脖子,挂在他身上笑眯眯地,“兄长,你可回来了!快回家给娘亲抱平安去!”这便是刚才提醒墨妭不要买金步摇的那个姑娘。
汉子嘿嘿一笑,顺势背起了小姑娘:“走,兄长跟你回家!”一边还在心里想着:得赶紧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见人啦。
“你又听见那声音了?”墨鸣追了上来,拉住了墨妭。
墨妭却没有回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墨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前面一栋气派的砖瓦房上挂着一幅鎏金牌匾——“神医连氏”,门前熙熙攘攘聚集着几十号人。
他们穿着不一,有的是绫罗绸缎,有的则是粗布布衣,还有的像在身上挂了一片破烂的麻布,刚刚好遮羞。
到了,这就是连道元的府邸。一个与玄义坊其他的房屋有着巨大反差的地方——有着别致的招摇之感。
已近午时却还是大门紧闭,眼前的人群不知到已经等了多久,都被日头晒地群蔫吧蔫吧,终于在桃木门开启的那一刻,人群骚动了起来。
门里出来一个提着竹篮的总角小童,一张嘴便见门牙空空,他用儿童这个时期特有的语调宣布:“今日神医只医治三人,你们到我这篮里取布条,取完后,我会告诉你们哪些人今日被选中。”
向他求医的都知道,神医有个脾气,一天只医治三五人,至于谁能这样幸运,便要看缘分了,即便你病入膏肓,要是没这个缘分,连道元也是不会看你一眼的。
“只有患者本人来取布条,一个一个排好队!”小童一说完,人群瞬间变得拥挤起来,人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地向前挤过去。
场面顿时混乱极了,有人踩了别人的脚、有人说她被揩油,还有人乘机起哄调笑,一时间污言秽语满天飞。
拿到布条的兴高采烈,不想下一刻却被人给抢去了,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还引得周围的人阵阵欢呼。
墨妭她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畏畏缩缩地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墨鸣跺了跺脚,发个狠往前挤,不想又被人群挤了回来,有些垂头丧气。
墨妭正想着今日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是不是注定和神医无缘了,不想身上突然热了起来,回身一看,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卯着劲往她背后蹭。
墨妭顿时涨红了脸,连退了好几步,连声音都颤了颤:“你干什么?”
那男人却毫无愧色:“去拿布条见神医啊,怎么,你们不走,在这挡道,还不许我去了?”
飞鸾呸他一口:“路这么宽,你往一个小姑娘身上挤什么?”
墨鸣赶紧站了出来:“你这厮真是无礼!”
上了年纪的男人满脸横肉,头一扬,手一挥,竟然抽出了一把匕首,吓地墨鸣他们退了几步。
男人满意地笑了:“往你身上挤那是看得起你!”说着,便又要上前。
墨妭等人又连退了几步,正好撞上一个了一个人,这人身上不知怎么硬硬的。此时的墨妭也没有更多的心思,转身看到一个穿着暗纹祥云的肩膀,匆匆道了声对不起。
“我的玉佩摔成两半了,你们谁来赔?”这是一个清风朗月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