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门前的红色灯笼被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幡,门前的街市有几日没开了,不知内情的人依旧打听着程府发生了什么。只有程府的人,大门紧闭,不接外客,不见亲朋。
朝廷三品诰命夫人的葬礼寒酸至此,明白的人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陆跪在灵堂上,眼前的黑色杉木棺材里是他没来得及见最后一眼的母亲,更因为他是戴罪之身,身负诰命的母亲只能用杉木棺材!
“夫君,铮儿和曦儿已经睡下了。”一袭白衣素缟的程夫人走近跪了下来,“娘为我们争取的时间不多,夫君先三思啊!”程夫人看着低落不语的程陆,突然低声说了句,对程陆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你说什么!”程陆抓住夫人的肩,难以置信。“娘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体一直硬朗,怎么可能经不住打击而故了?”
程夫人握住程陆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解释道,“是夙朝传圣旨时,娘气的背了过去,在内室提出了这个法子。我原本不同意,可是娘说,纵然不为你考虑,也要想想铮儿和曦儿!我叫小厮去请大夫时,派人从偏门去了大理寺找展大人,拖些日子,纵然……纵然救不了你,至少可以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程夫人已是声泪俱下,伏在程陆的肩上,刚刚发生的这些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是犹如天塌地陷了,程夫人不过一个深院妇人,再坚强也不比男儿。
程陆望着棺木,搂住怀中的妻子,心中是无法平复的怒意,程陆生平第一次恨一个人到了极点!萧玄!纳兰仪!程夫人看出了程陆的恨意,擦干眼泪道:“娘临走前交代过,不许铮儿入仕,不许曦儿嫁到官家。夫君,若能逃过此劫,我们……”程陆抚着程夫人的长发,目光穿过灵堂,看向皇城方向。
“这一劫是逃不掉了……皇帝想让我死,我怎么能活着呢!我不死,他便寝食难安啊!可惜,狼是喂不饱的!给它再多肉,也比不了杀了它来的痛快!”
这场皇帝与丞相的博弈中,他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贪污赈灾粮饷罪不致死,纳兰仪定会给他安上各种罪名,数罪并罚,他得死,程家也要抄家。皇帝倚靠丞相处理朝政,即便有意夺回权力也来不及了,不跟丞相撕破脸是最好的做法,哪里能顾得上程家!想到这里,程陆恨意更深!
老太太扶灵这天,秋风瑟瑟,接连几天阴天终于在今天下起了雨。原本萧条无人的街道上此刻却挤满了人,无论是看好戏的又或是受了程家的善举来送老夫人最后一程的,都选择了沉默。
程铮挺直了身子高举着引魂幡,淅沥沥的雨打在他的脸上,又顺着衣襟滑进衣服里,脚上湿透了的白鞋溅满了泥点,宽大的蓑衣裹着瘦弱的身躯。
身后是程陆带着程家下人抬着老夫人的灵柩,再后面是拖着老夫人陪葬品的车马。老夫人逝世的消息并未传回老太太的娘家,程家外亲也并未告知,这支送葬队伍皆是留下的程家下人,想走的人,程陆都已经放他们走了。
直到多年后,这天送葬的场面依然被提及,只是那时感佩的是程家下人的忠心耿耿。
程夫人带着女眷收拾灵堂,重新换了香油灯烛,正吩咐间,有下人来报,说是小姐被一个模样俊秀的男孩送了回来。程夫人心里大惊,小跑了出去——她现在再也接受不了家里人有半点闪失了!
跑到正厅,却看到程曦木木地坐在椅子上,身边站着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与程铮差不多大的模样,身后跟着一个小厮。那小厮的衣服上有渤海望族沈家的徽标,那这男孩定也是沈家的什么少爷了。
程曦的样子像是被吓着了,程夫人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抱住程曦,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程曦突然哇的哭了出来,程夫人心疼地拍拍程曦的背,安慰道:“不怕不怕,有娘在呢!曦儿乖啊!”直至程曦安静下来,才对站在一边的男孩道:“多谢小公子送回我家曦儿,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
这小公子虽然模样与程铮差不多大,却比程铮高了些许。只见他拱手道:“不过举手之劳,夫人言重了!小子名唤寒兮,是渤海沈家的。方才从前方酒楼路过,看见小姐摔倒在地上,扶了起来,向酒楼小厮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是程小姐。想来家人定找的焦急,就送了回来。”
程夫人心里暗暗称赞沈寒兮的落落大方,面上也不禁柔和了许多。“最近家中事多,险些害我丢了女儿,多谢沈公子了。”沈寒兮也不拖沓,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程曦抬头望着母亲,问:“娘娘,奶奶不回来了么?”程夫人一时不知如何对女儿解释,只紧紧拥着她,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寒兮身后的那名小厮有折了回来,手上拿着一串儿玉葫芦,对程夫人道:“夫人,方才我家少爷在马车上找到了这玉葫芦,派小的送来让夫人看看是否是程小姐的?”程夫人接了过来,将那葫芦倒了过来看了一眼,道:“替我谢谢你家公子,这正是我女儿的葫芦,上面刻有她的小字。”
说罢那小厮准备离开,被程夫人叫住了,吩咐下人拿了一块玉牌,用锦缎包好递给小厮,道:“这是我母家辖下钱庄的玉牌,你家公子在外总要用到银两,有了这玉牌,也方便些。就当我给你家公子的谢礼了。”
程夫人执意要他收下,小厮便带着玉牌回去复命了。程夫人牵着程曦的手,望着那小厮远去消失的背影,心中略松了一口气。若是能逃过此劫,能和沈家挂上名,也能好过些。如若躲不过,那玉牌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别人。
程老夫人的丧事很快便结束了,停棺三日,扶灵出柩一日,过了今晚,程府不知道还能不能存在。程夫人抱着程曦坐在倚梅园的石凳上发呆,程曦听话的窝在母亲怀里。
程陆与程铮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程铮的手紧握,下午父亲说的话还在脑海里盘旋,看到这一幕,程铮咬紧牙关,犹如一头困兽,程铮甚至希望明天早些到来。“娘亲,妹妹,我们回来了。”程铮收拾好情绪,走近程夫人,从母亲怀中接过妹妹,一家人坐在石桌四周,竟不知说些什么。
不知坐了多久,程陆才开口道:“展文涛派人传了消息,皇帝这两日上朝时被一些户部官员的折子气的大发雷霆,不过由于证据不足,我会有牢狱之灾,不至于满门抄斩。等圣旨下来,夫人你带着铮儿和曦儿回望城,我已经派人半夜出城去望城了,到时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程夫人望着程陆,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口气像是在安排后事,但是朝堂之事,她也无能为力。看了许久,程夫人才低声道:“好!”
这边,程铮将趴在石桌上睡着的程曦抱回栖梧苑,自己也趴在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栖梧苑在程府最里面,程陆为了让女儿有个安静的环境,特地将这里修葺一新。半夜时,程铮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起身看见程曦还在睡,便揉揉睡眼准备出门看看。程铮刚起身,门就被推开了,为首的是夙朝,而在程铮的记忆中,那件黑色纹金长袍才是印象最深的。
下午程陆与他说完后,程铮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盯着夙朝,低声道:“别吵醒我妹妹。”说完转身抱起仍在睡梦中的程曦,跟着夙朝离开了程府。临走前,程铮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匾额还在,却也只是今天还在而已。
程铮不知父亲怎样了,只远远看到了囚车里的母亲,跽坐在木板上,瘦弱的身子随着车子颠簸,衣衫整洁,发饰也并未乱,显然并未收到苦楚。程铮没找到父亲,恐怕已经被押入大牢了。思及此,程铮将怀中的人抱的更紧,现在陪着自己的只有妹妹了,自己能护住妹妹吗?
夙朝在队伍最后面,盯着程铮地小身板出神,纳兰仪一心想对程陆斩草除根,这个小家伙恐怕是难逃一死。言官展文涛这两天在朝堂上极力进言,要求彻查此事,皇上一气之下连下三道圣旨,一是捉拿程陆,立刻处斩,二是将程家满门投入大牢听候发落,三是卸了展文涛的职,准他回乡养老。
展文涛也是一块硬骨头,当场触柱,现在还在家中养伤。这么多事情下来,程陆不会死也是难逃牢狱,程家是最无辜的,却也是损失最惨重的!
大牢是最肮脏的地方,好在夙朝吩咐过,将程夫人与程铮程曦关在一个单独的牢房里。程铮看着离开的夙朝,问道:“娘亲,夙统领与父亲是挚友吗?”程夫人也好奇,蹙眉道:“不是,你父亲在朝中只有二三挚友,除了言官展文涛展大人,还有就是昭武校尉顾承宗,展大人不知怎样了,顾将军现在远在南蛮,也并未听说这两人与夙朝交好……我也不知个中缘由。”说完,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程夫人想起被强行带走的程陆,不知他此时怎样了。
现在是夜半,离天明还有一两个时辰,对于牢中的人来说,却是最受煎熬的。窗外依旧淅淅沥沥飘着雨,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子,程曦看见了几颗星星在闪,小小的她窝在母亲的怀里,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些天的经历让她有些疲惫,在栖梧苑没有睡好就被带到了牢房里,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不像之前那般红润了。
躺在程夫人的怀里,程曦也放松了戒备,不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程曦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泪如泉涌的母亲和如小兽般暴怒的哥哥。程曦上前抱着母亲,用白嫩的小手擦拭母亲脸上的泪珠,又亲了亲程夫人的脸颊——以前程曦这么做的时候,母亲和哥哥都会很开心,她以为今天也是如此。
“曦儿……”程夫人抱着程曦,眼泪却止不住。“娘娘,是不是曦儿不听话了?曦儿改好不好?娘娘不要哭了!”程曦软软的声音却让程夫人更加伤心。
程铮走过来,拥住程曦,道:“曦儿乖,让娘亲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此刻的程铮竟让程曦有些陌生,不过还是乖乖地听哥哥的话,拉着程夫人的手,坐了下来,脸上尽是不知所以得迷茫。
“程夫人,圣旨到了。”透过牢门,程铮再次见到夙朝,依旧是不变的黑色纹鹰长袍,金色的老鹰在昏暗的牢房里时隐时现。
程夫人并不急于理会夙朝,擦干眼泪,理了理长裙,带着程铮程曦不慌不忙地跪在牢房里,有些凌乱的发髻上,镂金木兰步摇一晃一晃。“奉天承运……”夙朝不紧不慢地读着圣旨,却像是一把刀,一点点地割在程夫人的心上。
跪在程铮身边的程曦正是从这份圣旨中得到了父亲的死讯,她刚刚知道“死”的含义,这么快又经历了一次。程曦抿着嘴,眼泪砸在了地上,小小的身子一起一伏地抽泣着。
程铮直起了身子,抚摸着程曦的后背,好像这样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贬为庶民,钦此。”一切尘埃落定,没有了悬念。
程曦不知道什么是庶民,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程家大小姐了,甚至那些亲近的人都已经离自己而去。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程曦瘦弱的身体里仿佛住了一头野兽,这一刻她好像掉进了深渊,无比的寒冷。
程曦抬头认真打量着夙朝,试图在昏暗的大牢中记住他的脸——程曦有种感觉,夙朝虽然与父亲的死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他与程家一定有着说不清的渊源。
前后不到半月,曾经一个二品大员就已经成了刀下亡魂,他的亲属也成了最为低下的庶民。在百姓眼里,这就是皇权,但是在一些朝臣眼中,这是一次重新洗牌站队的机会。至于程陆的死,他们从不关心。
程夫人带着程铮程曦离开了,向救助过得人借了一辆马车,带着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下人又赶回了娘家。路过韩城时,程夫人与程曦下来置办干粮。原本活泼爱闹的小姑娘如今却变得不爱说话,连和她这个娘亲也不怎么说笑,程夫人每每出去时都会将程曦与程铮带在身边,希望多走动能将女儿变得开朗些。这次出来时,程铮说有些疲累,就留在了车上。
“娘,这些够我们到望城了。”程曦扯了扯程夫人的衣袖,程家被抄家,银两所剩无几,加上程夫人把玉牌送给了沈寒兮,无法到钱庄取钱,因此几人过得十分拮据。“曦儿,你和铮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娘还有些体己钱,不要紧。”
程夫人弯下腰,看着一脸担忧的程曦道,“曦儿,等到了望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懂吗?”说完,将女儿拥在怀里。本应该快快乐乐生活的程曦变成今天这样,程夫人的眼眶有些湿润。
程夫人带着程曦回到了客栈边,却不见了马车。“娘,马车不见了!”程曦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寒冷,程夫人也是一阵晕眩,险些摔倒。“铮儿!铮儿!你有没有见到我的铮儿!”程夫人像是发了疯似的,抓到一个人就问,原本整洁的发髻被抓得凌乱,精致的脸上除了惊恐还是惊恐。程曦寸步不离地跟着程夫人,她害怕在父亲和哥哥之后,再失去娘亲。
韩城不大,离望城也不远,程夫人找遍了韩城,找到了望城,却依旧没有程铮的下落。程曦已经蓬头垢面,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之前置办的干粮还剩下很多,这两个多月来,程曦几乎是将干粮塞进程夫人嘴里的。
程夫人接近崩溃的状态让程曦每一天都过得心惊胆战,她不怕去不了望城,她只怕失去娘亲。程夫人的手和程曦的手腕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程夫人的父亲季安赶到正厅时就看到了女儿和外孙女儿这幅样子,一时竟老泪纵横。
程曦瑟瑟躲在程夫人身后,她只在出生后不久来过一次望城季家,季安也只抱过她一次,对于这个外公,她是没有任何印象的。“曦儿,我是外公啊!”程曦的躲闪让季安心疼不已,加上她与程夫人此时的样子,季安生怕孩子出问题。
“外公……”程曦听话地叫了一声,她知道外公的意义,意味着她不用在提心吊胆的害怕失去娘亲,意味着她有家了,意味着她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了。
而程夫人自到了季家便一言不发,任下人们替她洗闹,她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发呆。“娘亲,这是外公叫人熬的粥,您吃点儿!”程曦小心翼翼地端着粥,走近程夫人身边,小脸恢复了一些血色,柔顺的长发也被整理好,听话地贴在背上,发髻上还簪了一只蝴蝶。
“铮儿……我的铮儿……”程夫人的闺房一直按照出嫁前的样子摆放,翠绿色的窗纱搭在窗棱上,窗外是几株栀子,已经开始发新芽。程夫人听到程曦的声音,一整日没有说话的程夫人靠在床边喃喃道。只有程铮一直叫她“娘亲”,程曦只叫“娘娘”。“娘亲,哥哥还能回来吗?”
将粥放在桌子上,程曦爬上了程夫人的床,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程夫人低头看着两颊已经没有婴儿肥的程曦,模样有些像程铮。“铮儿!铮儿!你回来了吗?娘亲好想你啊!”
程曦被程夫人抱在怀里,却是泪流满面——这些天来,娘亲这些天来没有对自己说过半句话,一个字也没有。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也是将自己当做哥哥的替身。
程曦拼命挣开母亲的怀抱,冲着程夫人吼道:“娘,我不是哥哥!我不是!我不是!娘,您醒醒啊!”吼完已是满脸泪痕。
程夫人好似从梦中醒来,空洞地眼神终于有了些神采。“曦儿……”程夫人看着满脸泪痕的女儿,满是无措。季安站在窗外,看着这相拥而泣的母女二人,不禁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