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呀,她不剩多少日子了”监军的宦者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毫厘不加妆点的晦气呛得子舆昊哑口无言,那宦者却没有半点挂意,转头去看娼妇弹琵琶了
子舆昊强压怒火走出中军帐门,暮色已四下环合起来,风也较白日里更冷冽了些,几乎成作古史间寒光闪照的湛卢,一挥一刺俱直穿血肉砭入骨子里。
远处后营灯火幽微处的黯淡人影绰绰地愈发明晰起来。挟带着营地医所无比熟谙而又刺鼻呛人的草药气味。此时军中没有人能够抗拒这味道,子舆昊想。眼前这个人,这般境况之下分明是回天起死的无量神祇。
“哥!”深思工夫那人已近前来,一双影沉沉眸子在浓重夜色里倒映着中帐的明烛银灯
“阿微”子舆昊低头看自家弟弟,上前一步脱下灰鼠皮袍替那人披上“夜里凉”
“哥,”子舆微顾不得多说些什么“冯妙手替四姐医好溃伤了,四姐再将养几日便好”
“嗯”子舆昊应声,直觉着胸间崔嵬顿解散作流云浮风散逸无寻,“那我去看看她好了”
大概过不了几日便要降霜。子舆微想道。这夜里如此的凉意逼人,自己竟只着了身单衣便匆匆忙忙跑出来。终日待在药炉边火燎烟熏,连自己也说不准几时这般的冷。
一面想着,子舆微颇歉疚地看一眼身后的兄长。他倒穿得较自己厚实些,可看上去也抵不得十分寒。
“最近天凉”子舆昊不厌其烦地重复“军中数你和四妹年纪最少耐不得寒,日常衣裳也不要嫌臃肿拙笨,多穿些总是好的。”
“不是觉着路近么”子舆微笑道“跟着师父治伤,这后营的路我比你还熟络呢”
“那也要留点神,”子舆昊道“这伤患本就体弱,你便别再两手冰凉的去碰他,着了寒更不易好。 ”
后营场地中央的医所,一座庞然的圆顶毡帐支在那处,刺鼻药香将血腥气掩覆得滴水不漏,闻起来却是教人安心的。
冯妙手还没有歇,古怪的悬臂倒提着长舀勺伸向瓦釜间搅拌,周遭药材医书堆得七零八散,昏昏灯火下伤患偎叠和衣睡得正酣。
“师父?”子舆微探头向帐中看去,“早点休息罢”
“你这小子。”冯妙手耳倒是锐得很“自己不睡,还跑来让我早歇”又立在原地,将下颏蓬乱花白的须捋上几捋“去你四姐那睡吧,夜里也好照看她些”
“好”子舆微应承下来,挤出一个狐相分明的诡笑
“师父大概是没看见你”子舆微道“他自昨夜下里到这时候,”少年清冽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卡顿“都没得合眼时候”
“唉”子舆昊听闻冯妙手劳碌,不由得带了几分动容意味“行伍无闲汉。这话我如今才是真真切切晓了。为将统筹调度,劳心伤神,为卒搏命杀敌,创幂遍体,为医也需夙兴夜寐扶伤救死,才是真真个不易的”
几番言语间已到了七笑居处。子舆微不再出声,挑了门幕请子舆昊进去。
前帐里陈设收拾得勉强算是齐整,还带着些女孩儿家惯常的闲散随性。案头还摆着一只天青釉瓷瓶,瓶口东歪西倒的不知是哪里摘来的野花,已是半枯的勉强支撑模样,同那瓷瓶并不相合。
子舆昊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径自揭了帷幔走近内帐。
内帐的收拾较之前帐要齐整不少,想来那冯妙手日日抽空照看她,少不得代她将那些鸡零狗碎收整干净。
榻上的少女袒着半边臂膊,深可见骨的溃伤已被施以细细清洗缝合,只留下一道半浅不深的丝线痕迹。远远一眼看去倒像是肩上伏着条暗红色的蛇。
子舆昊走近,替那女孩儿将被盖好。“既是伤处理过了,便该将被盖上的。倒不是为妨风化,这般袒着,一旦受寒又不知生出多少事来。”
少女的面庞几乎教血泥覆满,僵滞作浓绛色的结块。子舆昊极想伸手替她剥了去,又忧心牵连勾挂弄出新伤,白白破了相。
阿微不确定冯妙手替她处理了溃伤之后她究否就此痊愈。即便是最高妙的医师,对于溃伤也并无十成十把握。更何况着伤较之其他人更要重的多。冯妙手不忍心坦露于长兄的,他更是不愿提起半个字。
早些好起来罢。子舆昊施术一般暝目默念几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自己从军好些年自是晓得的,这当下却一反常态地对所谓的天命抱了些不切实际幻想,希冀着上苍生怜留下她性命。
自小他便是极偏疼这个妹妹的。这几年从军也积下不少私蓄,自己独个舍不得花用,便四处搜罗女孩儿家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儿买下来与她。戍卫琅琊郡这几年,城里胭脂坊绸缎铺几乎被跑了个遍。
只要她醒过来。子舆昊坐在榻边,极快地抬手拭去眼尾氤氲湿润。于己是骨肉至亲;于国是出将良才。她,死不得!
渺远如隔世的刁斗震响萦回于营寨上空,击碎了沉眠于藩栅上的羽族酣梦。帐外刺耳啸鸣一声更胜一声的凄切,子舆昊猛然一阵没来由惊心,下意识伸手去掩榻上少女双耳。
“哥”阿微轻扯长兄袖口,怯生生道:“天晚了,早些歇罢”
仿佛抽刀断水似的,才教鹰啸撕裂开来的寂静又流来将喧响掩覆得片甲无存。子舆昊抬头瞟一眼帐顶,想来夜深风重,半垂的厚毡也教刮得扑喇喇作响。
“你回医帐罢”子舆昊轻声道“我陪四妹便够了,夜里伤患征象不稳,还少不得你辛苦呢”言毕又将阿微身上灰鼠皮袍扎紧“最近可是又瘦了”
“好”子舆微抬头对长兄一勾唇,临要转身离去又挤出个黠笑“留神你明日起来,她便醒了”
“那我可得留个心,别教她饿着”子舆昊抱着毯被在榻旁地上铺好,笑道“夜安”
兴许是忧劳过度,子舆昊这一夜睡得极安沉。再醒来时已过了五更鼓,及待看那女孩儿时,觉着她脉象分明较前日要稳上不少,心下里更带了十二分的安心。
后营里腥秽的血气已淡去不少,伤兵们的征象也渐次痊合,子舆昊披了衣停下脚步,东面绛色天幕上金乌冉冉越过层峦山影。
行军元气恢复正如伤口的愈合,需有坚志又急不得。子舆昊沉吟半晌,往中军帐缓步踱去。
进了中帐,子舆昭早候在那里,一双红缕环织的眼直直盯向他“昨夜里消息,卫国博望侯景文升增援,怕是今日里便要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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