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正是陆重希的大妹,她刚刚起床就准备打扫家里了,虚岁十四的年纪,本来应该刚上初中,现在却不得不撑起了整个家,挖野菜,做饭,打扫,全部她一个人承担了。
而以前的陆重希,整天埋首在书卷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大妹脸颊越陷越深,身子越来越单薄。他只顾着刻苦攻读,一心只想着出人投地,却连弟弟妹妹们快要饿死都视而不见。
陆重希,你不配做为一个男人,你也不配作为弟妹们的兄长,你的弟弟妹妹们,以后就由我来养活了。
“哥……”陆重希的思绪被大妹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你才刚好怎么就出门了?我还以为你又读书去了呢?我先挖点儿野菜给你熬汤?”
“不用了。”陆重希提起手中的兔子说:“今天咱们吃肉!”
“吃肉?我要最大块的。”一个男孩子突然从房间里钻了出来,虽然两个双胞胎弟弟长得很像,但看着这虎虎生风的冲劲儿,不用猜就知道是二弟陆重九。
三弟陆重阳也不甘人后,不过他要挑剔细致一些,“那我要兔子腿,而且是后腿。”
“你们都不许抢,都是我的。”能这么霸道的,就只能是最小的小妹了。
其实,陆重希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的,但很早就夭折了,古时代往往都是这样的,不管是皇家贵戚,还是平民家庭,婴儿的成活率都不是很高。
“好好好,大家都有份。”陆重希跟弟弟妹妹们说完,就对大妹说:“给我拿把刀来,咱们先将兔子收拾了。”
他都已经将兔子在院角的树上倒吊着挂好了,发现大妹竟然还站在那里发呆,不由得奇怪地说:“大妹?你怎么了?”
“啊?”大妹这才反应过来,“哥……你……你不是说君子要远庖厨吗?怎么自己动手了?”
好像以前的陆重希是有这样的书呆子毛病,他只能挠了挠头,说:“考上秀才了才是君子吧,我现在还不算。快拿刀去吧,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可不能再被饿杀了。”
害怕大妹继续胡思乱想,以至看出什么破绽,陆重希连忙把她赶去干活了。
剥兔皮可是一个精细活儿,陆重希虽然没有干过,但亲眼看到外公这么做过,而且,他一个经常旅游的大学生,动手能力其实也不差,所以就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兔子刚刚死,还热乎着呢,他用刀将倒吊的兔子沿会阴到大腿切开,环割小腿外皮,再将牵连的筋腱挑断,向下一边拉着一边用刀挑着,就像脱毛衣一样,将兔子皮整个翻着脱了下来。
兔子皮被剥了,连同下水被陆重希丢在一边,他刚刚解下兔子,发现大妹又将东西拣了起来。
陆重希疑惑地说:“大妹,你拣那些东西做什么?又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大妹一边收拾着一边说:“皮子晾干了,可以拿到应山集上换点盐巴,这些下水中的肝子、肠子都可以吃啊,水里多冲洗几遍,再用开水焯一下,就没有什么味道了,可不能丢了,太糟践吃的东西了。”
好吧,这是饿得太久了。陆重希也没什么意见,就说:“那我准备生火吧,很快就能吃到烤兔肉了。”
“还是炖吧。”大妹建议说:“还能多口肉汤喝呢。”
“好,我去砍柴。”旁边的二弟陆重九急慌慌地就向外面跑了出去。
三弟陆重阳也不甘人后,“那我烧火吧。”
八九岁的孩子会烧火?可别把厨房给烧了,陆重希立刻追了过去。
不过,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虚岁十四,周岁只有十三岁的大妹,早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八九岁的弟弟们也都是干活的好手,砍柴、挑水、挖野菜,样样精通,更何况烧火这种小活儿。
陆重希正在厨房里翻找着调料,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男孩的说话声。
应该是二弟陆重九回来了,陆重希没有在意,只顾洗着刚刚找到的干桔子皮,或者叫陈皮。
不过没多久,院子里就响起了陆重九的惨叫声。
陆重希连忙走出厨房,就发现大妹正拿着扫帚追着二弟打,一边打还一边骂着,“让你偷东西……让你偷东西……”
陆重希看得目瞪口呆的,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小女孩,竟然这么彪悍。
二弟虽然才九岁,但大妹陆雅雯一直将吃的让给他们吃,使他长快都快有大妹高了,但仍旧被打得满院子跑,一边跑还一边回着嘴,“我怎么叫偷了?拿他陆河家的东西算偷吗?他杀了咱们家的牛吃肉,我就不能拿吗?再说了,我也不是给自己拿,那只小兔子够吃几顿的,我们以后还得喝菜汤吗?我可是喝够了,稀得都能照见人影,连一粒米都没有……”
“你还说……偷东西还有理了……”大妹不依不侥地刚要继续追打,猛地看到陆重希站在旁边,立刻住了手说:“哥,吵到你读书了?”
他刚从厨房出来,读的哪门子书啊,看来大妹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
见他还没有说话,二弟陆重九愤愤不平地说:“整天就知道读读读,读书有什么用?能读出几担米啊,还是能读出几斤肉啊,没看到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吗?”
好吧,二弟跟他这个大哥的关系看来不怎么好,而且不愿意读书,这可不好。
不过,陆重希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你刚才说……陆河他们家把牛杀了?”
陆重九点点头说:“对啊,不过,想吃肉的话,你就不要想了……”
陆重希想起以前在课堂上讨论过梁山好汉的标配:杀人放火吃牛肉。杀人放火就不说了,吃牛肉原来也是犯法的,因为历史上许多朝代为了保护耕牛,向来是禁止吃牛肉的。
陆重希就对二弟陆重九说:“你不是说读书没用吗?来,跟我去找甲首。”
宋朝之后,封建王朝开始实行带有军事管理色彩的户籍管理制度,即保甲制度。十户为一甲,另有人丁较多的一户为甲首。
安和村里住的大都是陆姓本家,甲首自然也姓陆。
元朝的时候,不让汉人起名,只让排行,所以大号就叫陆三七,按辈份,陆重希还得喊他一声叔公。
“叔公。”陆重希刚叫了一声,那个老人立刻将刚刚端上桌的饭菜又端了下去,回来了才说:“那有大早上到别人家混饭的,晦气不晦气啊,不怕告诉你,我家人口多,粮食也不宽裕,你还是去别家找食吃吧。”
陆重九羞得低下头去,陆重希却完全没在意,他说:“叔公,我找你也没其他事,就是想提前告诉你一声,你有相熟的亲戚没?明天赶紧投亲去吧,免得到时候去县衙里吃板子。”
陆三七“嘿”了一声,不愤地说:“我一个老实本分的良家百姓,县老爷为什么要打我板子?”
“你也知道,我虽然没能通过县试,但赶考时也进过县城,见过县老爷的,说句实在的话,县老爷当时批改过我的卷子,我也是可以叫县老爷一声‘先生’的。”扯完虎皮,陆重希就口气转冷说:“听县老爷说过保甲连坐,就是一人犯法,全甲连坐,你这个甲首,没有首告,自然是要一并受罚的。”
陆三七呆了一会儿,他好像听过这个说法,不过他仍不担心,“咱们十来户人家都是良善人家,怎么会有人犯法?”
陆重希立刻背诵说:“我叔叔陆河把我家牛杀了,按《大明律》:故意杀死他人马牛的,杖七十,徒一年半。”
这条《大明律》好像是明朝中期的,不过陆重希却不在意,因为刚刚经过战乱,朱元璋只会更重视农事,也更重视耕牛。
陆三七咂了咂嘴,沉思片刻才说:“据我说知,那牛你不是已经给了你叔叔家了吗?”
这时,陆重九也不再羞了,他挺直腰杆说,“那不是给,那是借……”
陆重希制止了弟弟,继续背诵说:“私宰自己马牛的,杖一百。”
陆三七咬了一下舌头,“那牛要是自个儿病死的呢?”
“耕牛伤病死亡的,不报官府,私自开剥,笞四十。”
见陆三七半天不说话,陆重希又说:“你知道叔叔陆河要将我大妹卖与人为奴婢的事情吗?”
其实,陆三七明明知陆重希这样说肯定有问题,但还是回了一句,“知道,他不是说要抵债吗?”
“知道就好,你知道大明律怎么说吗?‘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与略卖良人子女,不分已卖未卖,俱问发边卫充军’。还说了,‘其窝主,与买主并牙保人等,知情者,各依律治罪。’你算知情者吧。”
陆三七低下了头,说:“算。”
古时候的人可不像现代,几块钱车票就能逛趟县城,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人,大有人在,所以见识都极为短浅。
跟这种乡下的土棍,陆重希都懒得说那么多。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说明白的,他接着说:“据我叔叔陆河说,我家欠人许多债务,他确实借给我一笔小钱,但我不记得签过借条,至今也没见着借条原本,我就想问你,钱是从谁那里借的?借条是谁签的?保人是谁?”
陆三七无精打采地说:“保人是我,当时你叔叔拿着欠条过来,说是你已经签了,所以……”
此刻,他欲言又止,看着陆重希犀利的眼神,他吞吞吐吐地道:“我就具了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