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胜利闯进来的时候,爷爷早已熄了烟袋里的火星,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杏树下的磨石边上,次啦啦的磨那把大号的镰刀。
我爷爷出身穷苦,从小便给地主家“扛活”。所谓“扛活”就是给地主家当伙计。割草、放牛、赶车、犁地,样样拿得起来,当年在老家的时候,是出了名的干活计的一把好手。性格直率,脾气暴躁,刚才见到家里一片狼藉,又听我爸爸和大伯讲述白胜利打砸我们家的经过后,本打算拿着他那把大号的镰刀去找白胜利算账,但被奶奶拦住,心里正憋着一股子火气。
说起爷爷这把大号的镰刀,那可是出了名的。镰刀的刀头比别人的正好大了一倍,刀背宽厚,刀刃煞白,锋利无比。这把刀是用一把半截的大砍刀打造成的,那把大砍刀是我太姥爷胡子“赵一刀”的。据说当年我太姥爷曾孤身一人,用这把大刀砍死了二十几个鬼子,鬼子看打不过我太姥爷,就打冷枪,结果一枪打在了这把刀上,将刀打成了两截。
后来解放了,这半截大刀被我爷爷在灶坑里烧了三天三夜,又抡起大锤叮叮当当的砸了三天三夜,才打造成这把大号的镰刀。我爷爷耍起这把大镰刀来,无论是割草砍柴,还是收割庄稼都比旁人要快上几倍。前几年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我们家连做饭的铁锅都砸了扔进“小高炉”里炼钢了,但这把大镰刀被爷爷藏了起来,死活没交上去。
爷爷心里本来就带着火气,磨起刀来哗啦啦的山响。见白胜利带人闯了进来,立刻站起身,手里握着镰刀,瞪着眼睛骂到,
“白胜利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砸了我们家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敢来闹事?看我不一刀劈了你个不知深浅的家伙!”
说着便迈开大步向白胜利她们一群人冲去。
别看白胜利咋呼的欢,遇上我爷爷这样的硬茬子,心里开始打鼓。尤其看到那把冷森森的大镰刀,吓的差点尿了裤子。但毕竟仰仗她们人多,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一边手指我爷爷嚷嚷道,
“哎呀呀,你竟然想打无产阶级革命小将,你这是公开跟革命做对,跟无产阶级做对!……”说着他顺手从身后的一个红卫兵手里拿过一杆长枪。端在手里,瞄准我爷爷。
那是一把自制的长管“洋炮”,“洋炮”就是火药枪,没有子弹,需要事先从枪口处灌入火药和钢珠,所以不能连续激发,打一枪之后需要等枪筒冷却了,再灌火药。这把枪是游手好闲的白胜利自制的,自从有了这把火药枪,他在村子里更加趾高气昂,肆无忌惮。
可我爷爷却不管这个,根本没把这把抢放在眼里。举着手里的大镰刀,奔着白胜利冲去。白胜利一看大事不好,便瞄准我爷爷,扣动了扳机……
他身后的那群人都吓傻了。跟着白胜利东家砸西家斗的,也从没遇见像我爷爷这么胆子大脾气又暴躁的主儿。这眼看着就要出了人命,人们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白胜利扣下扳机,就听咔嗒一声,火药枪哑火了。可这时候我爷爷也到了他的面前,大镰刀高高举起,狠狠的落下,奔着白胜利迎面就砍了下来。白胜利慌忙歪头躲闪,并举起手里的哑了火的“洋炮”,向上招架,就听咔的一声,镰刀砍在了洋炮的枪管上,顿时火星四溅。枪管被齐刷刷的削掉了一截。
白胜利也被震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还拿着只有半截枪管的“洋炮”,对着我爷爷咔咔的连续扣动扳机。可他一连扣了十几下,那枪却像哑巴一样一声不吭。
我爷爷正要举起镰刀再去砍倒在地上的白胜利,被闻声冲出来的奶奶一把抱住后腰,我爸爸也追上来,死死抱住我爷爷拿着镰刀的胳膊,大伯趁势从爷爷的手里抢下了镰刀。
白胜利一看我奶奶控制住了形式,顿时又来了胆子,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身来,用手指着我爷爷骂道。
“好,好,你们一家子居然想杀人,你这是公然跟革命对抗,跟新中国对抗……我要把你们一家子都枪毙,枪毙……”
大伯把镰刀放到一边,双手死死的抱住了爷爷的大腿。奶奶腾出手来,冲白胜利说道,
“小子,看在你干爸老包头算是个老实人,我好心告诉你,你赶紧回家去吧,你今天在我当家的镰刀下捡了一条命,但你砸了我家保家仙的牌位,你的报应还在后头呢。你还敢在这儿呼喊?”
尽管爷爷手里已经没了镰刀,奶奶也基本控制住了局面,但刚才爷爷那砍断枪管的一刀,依旧令以白胜利为首的每一个人心有余悸。其中有个戴眼镜的,叫王革命,是上队的妇女主任王兰花的儿子,他爹死的早,他就跟了他娘姓王。从小他娘管的特别的严,导致他胆子特别小,人也特别懦弱。之所以参加了红卫兵,是因为他妈是上队的村干部,所以他必须“跟上时代的大潮”,因为只有这样才是“革命时代的进步青年”。
王革命拉了拉白胜利的胳膊,“胜利,我看咱们还是先撤吧,她们家六姑,可是跟赵村长是本家亲戚,弄的太僵,很难收场啊。”
白胜利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打了退堂鼓,暗暗的想,这家伙可不是个善茬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来日方长,等日后再找机会收拾他们。
白胜利是铁锅炖鸭子---肉烂嘴不烂,心里害怕,嘴上却仍旧不饶人。
“看在你们多少跟老村长有点亲戚的份上,我今天就先放过你们。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们”
说完,他把手里的半截洋炮扔给王革命,分开人群,灰溜溜的走出大门。王革命接过洋炮,跟在他身后。那群人便也忽忽拉拉的走了。
他们走了,爷爷的气还没消,拧着眉瞪着眼,胸脯一鼓一鼓的喘着粗气。爸爸年纪小,胆子也小,刚才的阵势的确把他吓的够呛。仰着头胆怯的问奶奶,
“妈,他们要是再来可咋整?”
奶奶一边拉着爷爷往屋子里走,一边说
“别怕,他们砸了常三太奶的牌位,仙家会找她们算账的。老大,去把院门关上,咱们回屋吃饭……”
大伯答应了一生,跑去关院门。刚跑到门口,就啊的大叫了一声。然后大声喊道,
“妈,妈,你快来……”奶奶和爷爷循声望去,只见大伯往后倒退几步,瞪着眼睛望着大门口的低矮的石头墙。奶奶赶紧过去一看,那个低矮残破的石头墙上,趴着一条大蛇。
农村的孩子,从小就不管不顾的在外面疯玩,遇见蛇是常有的事,河套边,草从里,各种各样的蛇都有。常见“野鸡脖子”、“烟袋杆”、“黄秸秆”等等都见怪不怪。其中除了长着彩色的脖子、三角脑袋的“野鸡脖子”是有毒的,要远离以外,其他的蛇孩子们都敢抓了拿在手里玩。而眼前的这条蛇,足有两米多长,胳膊粗细。浑身白色的鳞片,在傍晚天边火烧云的照耀下,映射着闪闪的红光,像一条燃烧着的火蛇。
“三太奶显灵了!”奶奶赶紧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爷爷、大伯和爸爸,也赶紧跪下来学着奶奶的样子磕头。奶奶边磕头,嘴里边念念有词。
常三太奶常金花
今天傍晚到我家
显露真身现大驾
善恶有报怨不拉
毁了的庙宇我用砖垒
倒了的牌位我拿纸扎
只求大仙您有大量
饶恕不懂事的包家娃
奶奶一边磕头一边重复的叨念着,那条大蛇却将身子一扭,顺着矮墙爬了下去,一转眼,就爬进墙边的草丛里,不见了。
过了一阵子,奶奶站起身,走到大门外向外张望。那条大蛇不见了,白胜利她们也走远了。奶奶摇头叹息道,
“看来,常三太奶他老人家,这是生气了……这白胜利有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