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被一耳光打到下巴脱臼的段恒之,总算消停了几天。
但很快,关于我这个当朝公主非但夫家长辈不敬,还整日对驸马动辄打骂的风言风语,又在京城盛行起来。
「果真不见棺材不掉泪。」
斜椅在铺了厚厚狐裘的榻上,听着翠绯从外收集来的消息,我面露讥讽。
翠绯忧怒交加望住我:「公主,就有由得他如此污蔑公主吗?」
扫了眼已经涂好桃色蔻丹的手,懒洋洋换了只手给面前小宫女,示意她继续。
小宫女捧着我的手,安静乖巧为我染着蔻丹。
上一世我也极爱蔻丹,却只因段恒之一句:「非良家女所为。」
我便再没做过。
如今想来,哪里是因着这个,无非是因为嫂嫂不喜蔻丹而已。
食指轻轻划过发髻,我轻笑一声。
「只命人盯着他,将他这段时日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部一笔一笔记下来,总有一日,本宫要叫他自食恶果。」
「是。」
翠绯未再多言,垂首应了声「是」,退下了。
晚些时候,在外散播够我谣言的段恒之,心情颇好的回了府。
我立于檐下,看着他施施然走进了他进来住的院子,不由冷笑。
不是喜欢在外污我清白吗?
那我便再给他抵些事实过去。
「来啊,」我轻轻唤了声,两名暗卫眨眼出现在我面前:「驸马对本宫不敬,给本宫打断他一条腿。」
没有任何迟疑,暗卫飞身而去,未几,一道凄厉绵长的惨叫,自那间小小的院中传来。
多么美妙的声音啊。
深吸一口气,我心满意足转身回房。
13.
大理寺少卿整日拖着条瘸腿去衙门的事儿,让段恒之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段恒之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可如今我为刀俎他为鱼肉,纵使他气到七窍生烟,也只能把这口气生咽下去。
当然,在我这头找不回面子,自有别处旁人让他重振雄风。
这日夜里,翠绯面带喜色前来回禀。
「公主,盯着驸马的人来报,说驸马今日下衙后,便同昔日几个故交,相约去了醉春风寻欢作乐。」
「醉春风?」
翠绯神色几经变换,随后几步近到我身前,低声在我耳边。
「醉春风便是京城最大的勾栏院。」
勾栏院……
心下顿时了然,近来正愁他事事谨小慎微,便是碍着父皇母后的名声,我也不好总是无的放矢。
谁料,正瞌睡呢他就把枕头送来了。
懒洋洋从贵妃榻上起身,故作不知问翠绯。
「大盛律例,凡在朝为官若有狎妓寻欢者,要如何处置来着?」
翠绯:「轻则罚俸贬官,重则罢官下狱。」
抿唇一笑,我缓缓道:「终究夫妻一场,本宫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丢了官,如此,不免得辛苦一趟了。」
言毕,我点了几名家将,命人套了车,大张旗鼓前往了那醉春风。
他段恒之不是最喜欢污人名声了吗?
我今天便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他也好好尝尝,被万人唾骂的滋味。
14.
醉春风。
京城最大的勾栏院、销金窟。
楼中姑娘、相公,无论样貌身段抑或琴棋书画皆为大盛朝之最。
尤为称道的,便是每年花魁大会。
听闻,曾有江南豪绅为一亲花魁芳泽,一口气便砸了十万两黄金下去。
春风一度后,江南豪绅潇洒离去,花魁身价水涨船高,引得无数风流名仕纷至沓来。
前世,直到被制成人彘,我才知晓,原来这醉春风的幕后之人。
便是我那位四皇叔。
于人声鼎沸处,马车吱吱呀呀停下,翠绯轻声打断我的思绪。
「公主,醉春风到了。」
我扫了眼面前的帘子,翠绯会意,立即起身下了马车。
马车外先是喧闹异常,紧接着便落入一片死寂。
不多时。
翠绯的声音响起:「公主,谋害驸马之人已全部拿下,请公主定夺。」
纵使身处马车,依旧听得到周遭众人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
「你滚开!我要自己同公主说话!」
倏地,段恒之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家将在明,暗卫在暗,料想他即便想破釜沉舟也无能为力,我如他所愿开了口。
「驸马还有何话要说?」
嗓音嘶哑,语中带泪。
15.
人群寂静一瞬。
段恒之似也没想到我真的会在,上一瞬的振振有词,眨眼成了支支吾吾。
这样一个货色,我前世竟会爱他到如痴如狂,还当真是瞎了眼。
「陛下殿前重臣,大理寺少卿,竟罔顾律法与人前往勾栏院寻欢作乐,驸马,」我压沉嗓音,一字一句:「你此般做派,置陛下于何地,又置本宫于何地?此前,你明知本宫纵使出嫁,人前代表的也是陛下的脸面、天家的威严,却依旧纵容家中族老给本宫立规矩、跪祠堂,甚至要本宫搬出公主府,前去贴身侍奉你那不知深浅的叔祖母。」
重重拧下了手臂,将自己逼出哭腔,我继续质问段恒之。
「你若当真对本宫有所不满直说便是,何故如此行径来作践本宫!」
如此,一个明明下嫁,却被夫家欺辱到不惜在大庭广众声泪俱下的公主形象,算是就此立住了。
本就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段恒之。
此时面对众人鄙夷、唾弃的目光,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翠绯。」
我哽咽着唤了声,翠绯当即应是。
「既然惹了驸马不满,便将那些人尽数交予大理寺,由驸马亲自处置。」
「是。」
翠绯再应一声。
事情完满解决,我哑声道:「本宫累了,回府罢。1」
16.
当朝公主亲临醉春风捉拿驸马的事儿。
不到一日传遍了京城。
未等我入宫向父皇母后解释,翌日一早兄长亲临了公主府,甫一见面,兄长便张口问道。
「究竟怎么一回事?段恒之当真去了醉春风?」
我无奈笑笑:「当真。」
兄长脸色愈发难看,磨拳霍霍骂了一声,旋即又问我。
「你在府中不知,朝中宗亲、勋贵还有御史台那些老东西,一大早就跪在了父皇的承乾殿,说你身为公主行为不当,要让父皇严惩你,如若不然便要一直跪下去。」
我并不在意,只问:「父皇与母后如何说的?」
兄长叹了口气:「听说段恒之竟敢去逛青楼,父皇母后都发了好大的火,但跪在承乾殿外的那些人……」
说到此处,兄长为难朝我看来。
「也不好就那样晾着。」
我无语翻个白眼:「这些人当真是闲的,此事明明错在段恒之,他们却一个劲儿咬着我不放,苍蝇似的烦人。」
「那你……」兄长蹙起眉心。
那日既敢亲去醉春风抓人,就已然料到会有这档子事。
经过一日发酵,宗亲之流的问题,很快就要迎刃而解了。
「兄长不必担忧,我自有应对之法。」
下一刻。
翠绯步履匆匆进来,行礼后禀道:「回公主,奴婢与府中家将已将宗亲们自贵承乾殿外,逼迫陛下重罚公主的事情传出去了。」
兄长目光逐渐变得疑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做这种事。
我悠悠然解释:「我那日亲去醉春风,京城不少百姓都瞧见了,想自父皇登基天下便海晏河清,百姓如何能不感怀在心?如今骤闻我这公主被下嫁夫家欺辱至此,又有父皇被宗亲、御史逼迫重重惩处我,又如何能不心生怨愤?」
至此,兄长彻底了然。
「他们逼迫父皇,你便想方设法令百姓逼迫他们?」
我微笑颔首,未再言语。
17.
不过半个时辰。
上万百姓齐聚宫门口为公主请命,陛下得以发落宗亲、御史的消息,如我所愿被送进公主府。
兄长抚掌大笑:「你这丫头,自小便古灵精怪,如今竟还能想出此等良策,倒是叫为兄刮目相看。」
我假作谦虚,实则将兄长的夸奖全盘收下。
说笑几句,兄长复而提起段恒之:「那人,你意欲如何处置。」
段恒之苦心孤诣毁我名声,好以此为四皇叔谋反造势,谁料一着不慎满盘皆落索。
此时此刻,他怕是亲手手刃我的心都有了。
我一如往常,决定静待其变:「等他狗急跳墙便是。」
一计不成,他怕是很快就要忍不住传信于四皇叔,求对方再想别的法子了。
此二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早将这天下江山,视作他们的囊中之物。
「兄长,」我嘱咐:「记得提醒父皇,早在皇祖父在位时四皇叔便包藏祸心,如今怕是愈发猖狂无忌了,还是尽早料理为妙。」
略一沉吟,兄长颔首应下。
事情有了结果,兄长未再久坐,带着我的嘱咐匆匆入了宫。
三日后。
借由皇祖母寿辰在即,父皇下旨命封地王月底前全部返京为皇祖母祝寿。
「届时,只需关门打狗便可。」
悉知圣旨内容,我当下明了父皇的决断。
翠绯垂首立于身旁,低声询问:「临风院那边可要动手?」
临风院,正是段恒之在公主府的居所。
我摇摇头,视线远往远处:「不急,先让他亲眼瞧瞧,他以为能谋夺江山的乱臣贼子是何下场,再料理他也不晚。」
翠绯了然:「公主圣明。」
18.
拖了又拖,直到距皇祖母寿辰只剩两日,四皇叔姗姗来迟。
他做足了表面功夫,甫一入京,便直接进宫面圣请罪,声泪俱下地说是因幼子夭亡,这才误了入京的时辰。
前后脚,我派去他封地的探子也带回了消息。
「厉王府确有幼子夭亡,不过已是上个月的事情,况那幼子为府中异族舞姬所处,自出生便体弱多病,并不得厉王喜爱。」
「另,据属下探查,厉王于封地时与北漠多有书信往来,并暗中培植兵马数万,这是厉王离京后,属下潜入厉王府邸搜寻到了相关证据。」
探子呈上书信。
我并未接过,只命翠绯亲自将探子送去东宫,借由兄长之口,将此事向父皇禀明。
我无意探听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四皇叔,如今人证物证聚在,以父皇雷霆手段,想来也不难料理四皇叔。
左右无事,我带着两名家将去了段恒之所在的临风院。
自从上次被我亲自从醉春风抓出来,他就彻底丢了大理寺少卿一职,如今正闲赋在家。
「恭喜驸马。」
家将将门推开,我徐徐踏入院子。
自从得知四皇叔进城,先前因丢官而一蹶不振的段恒之,又奇迹般地振作了起来。
此时他正坐在院中自斟自饮,端得一副谦谦君子的虚伪皮相。
我与他早就撕破了脸,纵使还身处同一屋檐,纵使天下百姓以为我爱他至深,我与他也早已相看两生厌。
「公主此言何意?」
我看也不看段恒之,径直上前坐下。
说到底,公主府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属于我,他不过暂时寄居而已。
视线扫向兀自得意的段恒之,我示意跟来的婢女去沏茶。
「四皇叔终于进京了,驸马应是欢喜异常吧?」
段恒之眼皮一跳,紧绷着脸皮:「我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我与厉王素来毫无瓜葛。」
19.
「好一句毫无瓜葛。」
一个眼神示意,立时便有家将上前,将四皇叔进京前,命他想方设法利用我毒杀皇祖母的书信,扔到了段恒之怀里。
「既无瓜葛,四皇叔缘何将如此重要之事,交予你这区区驸马来做?」
段恒之瞳孔骤然一缩。
他死死抓着早被拆封的信,既不敢打开确认虚实,又不敢就此扔掉,直至指尖发白,信封皱成一团。
「如今四皇叔应诏入京,想来是大事将成,你自负身怀从龙之功,不日便可加官进爵、封王拜相,本宫自是要恭喜的。」
段恒之嘴唇颤抖着,整张脸血色褪尽。
他大约死都想不出,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才让我这个对他痴心一片的蠢公主忽然有了脑子。
尽管还笔直站着,段恒之的身体却止不住打着颤。
我掩唇笑了声:「可惜,父皇早知四皇叔其心可诛,此番,四皇叔怕是要有来无回了。」
「不可能!」
情急之下,段恒之无法自控地吼出声,旋即才好似陡然清醒般,紧紧闭上了嘴。
「噗通」一声,双腿发软的段恒之,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他面白如纸、抖如筛糠,像是被火烧到一般,猛地扔掉了还抓在手中的信。
「公主!」
段恒之跪直身体,一个接一个给我磕头,直至额头血肉模糊方才停下。
见此,我不由想起前世,彼时皇城一破,为求段恒之能饶父皇母后一命,我便如今日这般,涕泗横流地当着万千叛军的面不停给他磕头,直至额头血肉模糊都不曾停下。
可那时他是怎么做的?
他命人将我提起,强迫我眼睁睁看着父皇母后被他斩首示众,而后,将我丢给那些满眼淫邪的兵士,任由他们欺凌辱虐。
往事不堪回首,我只得强压下心头怒火。
「怎么停下了?」我面无表情看着他,冷声道:「继续磕,否则我现在就押了你进宫去见父皇,届时……」
段恒之大骇,哪里还顾得上血流不止地额头,继续「砰砰砰」磕了起来。
很快,他身下洇开一小滩血泊。
我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如丧家之犬般对我摇尾乞怜。
直至他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昏死过去,才颇感无趣地留下一句话,起身离开。
「命人在旁守着,别叫他磕死了。」
20.
四皇叔还未伏法,段恒之自然还活得好好的。
自被我戳破与四皇叔暗中勾结后,段恒之再没了往日傲骨,只犹如惊弓之鸟般窝在临风院,连院门都不敢踏出一步。
但只要一天我与他未在人前撕破脸,就还是旁人眼中的情深伉俪。
明日便是皇祖母寿辰,他这位公主驸马不去的话实在不像样子。
入夜后。
我命人从宫中请了御医来为他诊治。
御医惊疑不定给段恒之处理血肉模糊的伤口,我守在两人身侧,仿佛一个真正的贤妻。
「驸马这伤究竟如何?」
我哭得梨花带雨,做出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模样。
原本惊愕于段恒之伤口的御医,也不由的开口劝慰:「公主不必担心,驸马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未曾伤筋动骨,只需这几日精心调养,吃食上也注意些便无妨了。」
我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眼泪依旧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多谢御医了。」
为段恒之包扎好的御医受宠若惊起身,连连道。
「公主言重了,此乃微臣分内之事。」
处理好伤口,留下药房,御医便告辞离了府。
没了外人在,我自然也不必再做戏,烛火昏黄的房间里,段恒之惊怒交加望住我。
「公主既已容不下我,又何必在外人面前做戏!」
大约是磕头磕多了,他此时还有些虚弱。
我勾出个浅淡笑意:「本宫爱重驸马,自是看不得驸马受半点苦痛,驸马怎的反过来怨怼本宫了呢?」
段恒之气到说不出话,愤愤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我心情却甚好。
「明日便是皇祖母寿辰,驸马还需同本宫一道入宫,今日便先好生歇息吧。」
段恒之大怒:「入宫?我这副模样如何能见人!」
我盯着他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通,最终满意点头:「依本宫看,驸马这副模样好得很。」
21.
翌日。
我带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段恒之,坐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铃声叮当中,段恒之面如死灰地僵坐着。
「今日便要见着四皇叔了,驸马可是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闻言,段恒之绝望更甚。
我如今最大的乐趣,便是瞧着他自知走入穷途末路,却又反抗不得的凄惨模样。
「不过无碍。」
我自顾自说着:「早起刚得了兄长的信儿,父皇已将四皇叔意欲谋反之事悉数告知了皇祖母,到底不是亲儿子,皇祖母还嘱咐父皇快些料理呢。」
段恒之脸色霎时灰白不死活人,也对,四皇叔毕竟是他千挑万选之下孤注一掷。
原以为能乘着东风直上九霄,未曾想还没到起飞的时候,就已然被重新打入泥淖。
见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我不由出声劝慰。
「放心,你与四皇叔勾连的事情,除了公主府的人,便再无外人知晓,到底夫妻一场,本宫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的。」
段恒之满眼惊惶把我看住,直到此时,他仍未放弃哄骗我。
「公主,我自问对公主问心无愧,却不知公主究竟缘何这样对我?」
「本宫如何对你了?」
我费解万分与他对视:「本宫分明是护着你,驸马可不要不识好人心。」
段恒之自知说我不过,只能愤愤闭上了眼。
马车吱吱呀呀前行着。
一刻钟后,摇摇晃晃停了下来。
翠绯在外禀道:「公主,驸马,咱们到宫门口了,请下车吧。」
段恒之猛地睁开眼,在翠绯的催促中,苦着脸下了马车。
宫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重臣宗亲,眼见段恒之那副重伤在身的模样,一时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我从马车上下来时,刚好看到他不堪受辱摇摇欲坠的模样。
「驸马,」我对那些愈发肆无忌惮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只巧笑嫣然挽住他手臂:「进去吧,莫让皇祖母等久了。」
段恒之在外一向目下无尘,自入朝为官,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过去有我护着,那些人纵使瞧他不忿,也只敢在背后骂上几句,今日瞧我这般,虽未言明,旁人怕是也看出了些许蹊跷。
身后,一句没遮没拦的冷嘲热讽,遥遥传来。
「就是个只会伺候女人的样子货罢了,往日总装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真真可笑至极。」
段恒之呼吸一滞,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只当没听到,温婉笑着催促他:「怎么了恒郎,可是有何不妥?」
满面屈辱的段恒之盯着我看了半晌,见我无动于衷,才艰难撑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摇了摇头。
「没事。」
23.
皇祖母宫里难得的热闹。
满宫妃嫔,重臣宗亲女眷,全都叽叽喳喳欢聚一堂,聊得要多热络有多热络。
但我才一进门,热闹的气氛便瞬间陷入沉寂。
显然她们还未忘记,方才宫门口发生的那一幕。
「可是蕴儿来了?」
由嬷嬷搀扶的皇祖母,笑容疼宠地走了出来。
我忙应了上去,代替嬷嬷搀住皇祖母:「皇祖母可是想蕴儿了?」
皇祖母乐呵呵拍了拍我手背。
「都是成了婚的人了,也不晓得庄重些。」
「在祖母面前做什么要庄重,只要祖母喜欢,我一辈子都是祖母的小丫头。」
我和皇祖母亲亲热热说话,旁侧妃嫔、女眷看向我的目光都带了探究。
不多时,便有心思活络的忍不住了。
我与皇祖母才落座,就迫不及待开口。
「方才在宫门口遇到,瞧着驸马爷似是伤着了?」
说话的,是皇祖母娘家一位夫人,上次跪在承乾殿外逼父皇惩处我的人中,就有她的丈夫。
皇祖母听罢果然急了:「驸马伤着了?伤到哪儿了?可叫御医瞧过了?」
我面无表情瞥了眼那位夫人,讨宠地往皇祖母手臂上一靠。
「也是驸马有孝心,知道皇祖母寿辰在即,便非说要给菩萨磕头求菩萨保佑皇祖母千岁,孙女好说歹说劝着,他也直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头才听了,还说如此方显心诚。」
皇祖母听后大为感动,也不出我所料,将此事归功到了我头上。
「不愧是哀家蕴儿看中的人,果然是个好的。」
之后,便是流水似的赏赐。
意欲挑事的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讪讪闭了嘴。
24.
宫宴开始。
我总算见到了那位面容阴鸷的四皇叔。
此时殿内气氛表面还算融洽,但平静水面下早有涌动的暗流。
段恒之神情郁郁同另外两个驸马坐在一处。
那两个驸马迎娶的公主,皆是出自妃嫔,无论身份还是父皇的宠爱,与我都是天壤之别。
之前没什么机会遇到,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他们少不得要上赶着讨好段恒之。
「公主可是没什么胃口?」
一晚上,我没吃几口菜,倒是陆陆续续喝了不少酒。
许是得了母后嘱托,太子妃嫂嫂不知何时来了我身边:「母后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公主爱吃的,我带公主去用些?」
看着端庄娴静的嫂嫂,我忽觉有些醉意。
「嫂嫂。」
顾不得场合,我一脑袋扎进嫂嫂怀里:「我好像醉了。」
「醉了?那可更不能继续饮酒了,」嫂嫂焦急唤了翠绯过来,同她一道将我搀扶起身:「来之前母后便吩咐过了,公主若是不舒坦,只管去她宫里歇着。」
我醉意朦胧倚在嫂嫂肩上,嘟囔着:「辛苦嫂嫂了。」
临出殿门前,我余光扫向被两个驸马接连灌酒的段恒之。
不出所料,看到了他望向嫂嫂时,那令人作呕的贪婪欲望。
倚着嫂嫂往母后宫中走去。
我心想,最后一次了,今日之后,段恒之再别想踏出临风院哪怕半步。
被小心扶着在偏殿躺下,嫂嫂便要离开,她毕竟是太子妃,今晚这样的场合她不好久去不回。
她刚要走,我便握住了她的手。
「嫂嫂,兄长的意思,父皇今晚便要料理四皇叔了,他不放心你,叫我好生把你看住。」
嫂嫂诧异看我,我狡黠地冲她眨眨眼。
「嫂嫂没看出来吧?我可没醉。」
听着这话,嫂嫂没再执意离开,她赧然在我身旁坐下,少见的红了脸。
安静的寝殿中,响起嫂嫂含羞带怯的声音。
「太子有心了。」
25.
子时降至,翠绯带回了四皇叔及其党羽伏诛的消息。
嫂嫂悬着的一颗心放下,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担心道。
「不知太…不知父皇母后如何了……」
听出她半中间转了个弯的话,我无声笑笑,翠绯又道:「回太子妃的话,陛下太子均无恙,太子妃尽可放心。」
嫂嫂脸颊再次染上薄红,扭头看到我明显的促狭笑意后,抿着嘴不好意思说话了。
「驸马呢?」我转而问道。
翠绯瞧了眼嫂嫂,垂首禀道:「幸得太子殿下有先见之明,早早派人护住了驸马,那逆贼竟还妄想攀咬驸马,惹得陛下大怒,当即便命人结果了他。」
这便是,让我自行处置段恒之的意思了。
明白父皇的暗示,我大悦,恨不能立刻带着段恒之回府,好好磋磨他一番。
「皇后娘娘的意思,眼下夜已深,公主与太子妃既已身在栖梧宫,今日便先宿在这边,余下的待明日再说。」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翠绯依言推下,殿中又只剩了我与嫂嫂。
回想段恒之先前看向嫂嫂时,眼中惹人厌恶的痴迷,我考虑是否在收拾他之前,将此事告知嫂嫂。
「既是母后的意思,那咱们便在这边安置吧。」
嫂嫂嗓音柔婉地说道。
我点点头,传人进来沐浴更衣后,与嫂嫂同塌而眠。
一夜好梦。
26.
翌日,我一早便带着满面憔悴的段恒之返回公主府。
直至进了府门,段恒之依旧魂不守舍的模样。
「去,将驸马带下去好好梳洗一番,本宫还有好些话要同他说。」
府中太监应声带着段恒之去了。
一刻钟后来禀,已经对方梳洗赶紧送回了临风院。
趁着正在兴头上。
我当即提脚往临风院走去,还未到门口,就听得段恒之的破口大骂。
「放肆!放肆!我可是公主的驸马!你们怎敢辱我至此!我定要让公主砍了你们的头!」
听着这一声声咆哮,我不免满头雾水。
直到我进到房中,看到穿着与醉春风相公如出一辙衣衫的段恒之。
想他向来自诩名流雅士,难怪会气到口不择言。
见我进门,还没搞清楚现状的段恒之,竟向我求救起来。
「公主!纵使你我之间多有龃龉!可你我婚事毕竟是陛下亲赐,如今这些刁奴欺主,你、你焉能坐视不管!」
我置若罔闻,脚步轻盈走到桌椅前坐下,好整以暇看着他被梳洗打扮。
别说,段恒之那张脸委实不错,换了这么一副装扮,竟也不输醉春风的头牌相公。
见我无动于衷,他这才明了,今日之辱分明就是我默许的。
他面露愤恨,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宁蕴儿!你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叫你——啪!」
段恒之狠话还没撩完,又被神出鬼没的暗卫上了一巴掌。
「敢对公主出言不逊,罪不可恕!」
好好一张俊脸,被打得肿了三尺高,下巴脱臼的结果就是,他不仅再说不出话,还兜不住嘴里的口水。
啧,我再不遮掩真实情绪,嫌恶挪开了落在他脸上的视线。
27.
像是看不到他的愤怒,也听不到他的咆哮。
将人梳洗打扮好的嬷嬷,笑眯眯带人将段恒之压到了我面前。
「公主瞧瞧,驸马这个样子可还算入眼?」
平心而论,这嬷嬷的手艺确实不错。
除去那张被打肿的脸,这般模样的段恒之若是进了醉春风,少不得要被恩客们抢破头。
「同醉春风的老鸨说好了吗?」
我平静地问。
嬷嬷忙不迭点头:「老奴亲自去过了,醉春风老鸨说届时给驸马戴好面具,保准不会有人知晓驸马的身份。」
段恒之瞳孔骤缩,看向我的眼神带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你要做、做什么……」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颌:「驸马不是爱去醉春风吗?夫妻一场,本宫自是要满足驸马一切心愿。」
「你你你!」段恒之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
对外说的再好听,醉春风终究只是个勾栏院,想他状元出身,之后平步青云坐上了大理寺少卿,又得父皇恩赐,我这当朝公主下嫁,算是近年来京城最风头无两之人。
如今,却要被送去醉春风,做个人人可践踏的相公,只需想想,我便忍不住要笑不出声。
「宁蕴儿!宁蕴儿!」
眼见暗卫又要动手,我轻飘飘把人拦下。
段恒之目眦欲裂:「我自问从未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何故心狠至此!我可是你成了亲拜了堂的夫君!你怎可!」
「未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我冷下脸来,讥讽一笑,不疾不徐道。
「且不说你与厉王勾结之事,段恒之,你真当我不知晓,你对我嫂嫂,当今太子妃的贪念?」
此话一出,还欲挣扎、咆哮的男人瞬间变得僵硬。
不耐继续与他对峙。
正要吩咐嬷嬷将人带走,我忽然又想起一事。
「他这身份到底是个问题,为免他在醉春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去,把他的舌头给本宫拔了。」
暗卫当即领命,本还魂不守舍的段恒之,再次剧烈挣扎起来。
「最毒妇人心!宁蕴儿!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住手!你们这些刁奴给我住手!我是当朝状元郎!是堂堂大理寺少卿!你们怎敢如此对我!!!放手!!!」
不顾段恒之声嘶力竭的咆哮,暗卫轻轻松松将人提了出去。
28.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醉春风多了位戴着面具,口不能言,但论伺候人功夫却是一流的相公,不止京城,便是全天下都听说了。
尤其是那相公不仅能接女客,男客也都来之不拒,更是让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
更有甚者,为那相公去了个「夜十郎」的称号,寓意他仅一夜,便能伺候至少十位恩客。
一时间。
「夜十郎」的名号,在京城风头无两。
倒也与他先前,作为公主驸马时也没什么区别了。
公主府。
翠绯乐呵呵为我斟了杯茶,又将一包金锭摆在我面前。
「公主,醉春风老鸨方才命人送来的。」
扫了眼那捧金锭,我喝了口茶,吩咐:「驸马为公主用度辛劳几个月也是不易,拿去赏给府里人吧,连带着暗卫和家将一道赏了。」
翠绯含笑应是。
又三个月过去,公主府月月都能拿到少说十余万金。
不愧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窟,敛财之能可见一斑。
先前四皇叔被父皇料理,我本有意接手这销金窟,后又觉得麻烦,便放开了手,如今看来倒是冲动了。
三个月过去,按照我之前的吩咐,被折磨得没了人样的段恒之,被醉春风老鸨亲自送了回来。
是夜,老鸨恭恭敬敬立在我面前,垂首不言。
「佘夫人好手段,不过短短数月,便将醉春风牢牢捏在手里了。」
我位于上座,目光凉凉扫过堂中立着的女人。
女人四十有余,身段丰盈,容貌可堪一句风韵犹存,大约是在醉春风待久了,一言一行间皆带着说不出的风情。
她朝我柔媚一拜,言辞恳切道。
「托公主的福。」
对于这种知情识趣之人,我向来是乐见的。
「辛苦佘夫人这几个月照拂驸马,来日若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本宫便是。」
老鸨双眼倏地一亮,情难自已的惊喜朝我望来,而后行了跪拜大礼。
「多谢公主大恩。」
29.
打发走了老鸨。
我径直去了临风院,数月不来,饶是已将近入夏,这院子却也多显荒凉之色。
瞧见我,守在院门外的家将忙行礼:「见过公主。」
我摆了摆手,抬脚走进临风院。
几月不见,段恒之仿佛变了个人,面泛春色却又形销骨立。
见我面露不解,翠绯忙道:「奴婢听闻,驸马初去醉春风时折腾得厉害,那老鸨便一不做二不休,给驸马灌了不知多少种药,之后驸马开始见客,为免他闹出乱子,老鸨便日复一日给他喂药,如今想必……」
翠绯话没说完,但我也想象得到。
如今的段恒之怕是早被那些药喂成了个废人。
行至榻前,我垂眸冷冷把人看住。
段恒之如今连衣裳都穿不住,袒露出来的身体上,尽是青紫御痕以及狰狞伤口。
「公主当心,」翠绯在旁劝着:「老鸨将人送来时说,驸马如今缺不了人,且早已染了脏病,您还是离远些吧。」
脏病,倒算是意外之喜了。
我早发过誓,要将我当日所受苦楚,尽数奉还与他,如今只剩一样了。
欣赏了会儿他如今丑态百出的模样,我低声唤来了暗卫。
比起家将,向来暗卫应该对把人制成人彘一事,更加得心应手。
早早被好的翁被暗卫抬进屋来。
未再继续留在屋里,暗卫动手前,我带着翠绯去了院里。
过了些时候,有浓重的血腥味自房中弥漫出来。
活生生被斩去四肢,若非段恒之早被拔了舌头,这惨叫声还不知得多凄厉,眼下这静悄悄,颇为无趣。
有些遗憾,早知当初就不叫人拔他的舌头了。
30.
新鲜出炉的人彘,被端端正正摆在了段恒之先前的屋子里。
被塞在瓮中的段恒之,仿佛一个活死人。
他眼神麻木地不知望着何处,我站在他面前,脑中不由想起,我前世刚被制成人彘时,他在我面前得意癫狂的模样。
时移世易,我终于将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尽数还给他了。
「本宫的好驸马。」
我站在远处望着面前这尊人彘,不觉恐怖,只觉无比痛快。
「当初成婚时本宫便说了,终此一生,本宫都会好好待你,让你余生再无烦忧,如今,本宫也算是言出必行了。」
成为人彘,自是再不会有任何值得烦忧之事。
段恒之麻木的双眼,迟缓的恢复了几分神采。
他眼中,是再浓烈不过的恨意,一如当初身处地狱的我。
他说不出来话,张开黑洞洞的嘴,不断发出「嗬…嗬…」地声响。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外乎就是诅咒与谩骂。
「从今往后,你便安心待在此处,放心,本宫会命人好好照顾你,比不会让你成为那短命鬼。」
话音落下。
我转身走出这恶臭熏天的房间。
清醒的空气扑鼻而来,我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头顶一碧如洗的天空。
段恒之觊觎嫂嫂的事。
我终究没有告诉兄长和嫂嫂,他们如胶似漆伉俪情深,我又何必说这种腌臜事惹他们烦心。
反正,四皇叔伏诛,段恒之成为人彘,再不会有前世那般惨剧发生。
「公主。」
翠绯行至我身边:「按您的吩咐,已将驸马先前勾引公主,散播风声败坏公主名誉,以及暗中勾连逆贼厉王的事情,全部都散播出去了,另,驸马坠崖身亡的尸体也已经安排好,公主尽可放心。」
我一言不发点了下头。
「段恒之」一死,这天下,便再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去处了。
从今以后。
他就只是个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受尽折磨却又求死不能人彘而已。
同翠绯相视一笑。
而我,便可百岁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