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从那天起,我妈开始和我冷暴力。
她这样反而更好,我生怕她一开口说话我就忍不住想怼她泄愤。
隔壁阿姨家的孩子今年高考,听说成绩还不错。
我妈打麻将回来就止不住地抱怨,说我比不上人家的孩子半点。
我妈把人家的孩子夸上了天,说什么懂事又听话从来不顶嘴,成绩还好得很。
我一边投简历一边阴阳怪气的回应她,我说:“你那么喜欢他你怎么不当人家妈去?他刚刚过二本线两分你就羡慕的不行,怎么我当年超一本线二十多分也没见你夸。”
我妈涨红了脸,她支支吾吾的辩解说:“你学的是文科,文科简单,只用死记硬背就好了,人家小伟学的可是理科,比你难了不知道多少呢……”
“承认别人优秀有那么难吗?反倒是你,总是把一点点成绩挂在嘴边炫耀,一点都不知道要谦虚。”
我嗤笑一声说:“只用死记硬背这么轻松,你怎么没考上大学呢?”
她梗着脖子找不出话来反驳我,最后干脆岔开话题,她说:“明天王阿姨喊咱们去吃饭,你也一起。”
我本来不想去,可王阿姨都亲自上门来喊我了,我也不好意思拂了她的面子。
怎么说她也算是个长辈。
饭桌上,我妈满脸堆笑的讨好着王阿姨。
王阿姨漫不经心的回应着她,话里话外都是瞧不起。
王阿姨冷不丁的开口说:“安安啊,别只吃那一个菜啊,挑食是长不高的,来……尝尝我做的油焖大虾。”
我都二十多了还长什么高,何况我本来就不能吃虾。
我礼貌的笑笑拒绝:“阿姨,我对虾过敏,还是你们吃。”
我妈立马站出来帮腔说:“这孩子从小就挑食,牛奶不喝,海鲜什么的更是不吃!你说说现在条件好了反而嘴也惯的挑起来了。”
“哪像咱们那会啊,啥都吃不到,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顿肉,现在的小孩真的不知道珍惜。”
王阿姨听到我说我过敏,非但没有到此为止,反而劝我劝的更起劲了。
她说:“哎呦,这虾都是我一大清早专门去菜市场买的新鲜的!”
我妈戳了戳我的胳膊肘:“吃一块!别和长辈拗了!”
我气的把筷子啪的一声搁在桌上,我说:“不吃!小时候吃了浑身痒半夜去医院你忘记了?我的脸肿的像猪头一样你也忘记了?”
“这么好吃你们吃你们的不就行了,干嘛非要让我吃,就算是你自己抓的虾我也过敏,听不懂我的话吗?”
6
王阿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埋怨的说:“为你好你现在还生气了,现在的小孩脾气大的很!真的惹不起。”
我妈讪讪的笑着:“就是就是,哪像小伟啊,小伟听话又懂事,才不像我家这个是不省心的白眼狼……”
我妈没话找话又开始说我的坏话。
她就是这样,总是喜欢在外人面前数落自己孩子的不好。
可她根本不懂,一般这种会阴阳孩子的亲戚都是看不起家长才会在孩子身上开刀。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冲了出去,我妈还在喋喋不休的骂我没礼貌。
我回家从冰箱里端出一碗黄豆和芹菜拌的凉菜又重新跑了回去。
我把小碗放在王阿姨面前,我笑着说:“阿姨,你也尝尝我爸的手艺,算是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王阿姨象征性地尝了一小口芹菜。
我又说:“别只吃芹菜啊,吃点黄豆!这还是我奶奶家种的黄豆呢,阿姨你多吃点啊。”
王阿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说:“我对黄豆过敏,就不吃了,阿姨谢谢你……”
我惊呼出声:“啊?你还知道过敏啊,那你刚刚为什么逼着我吃?怎么到了你自己你怎么就说不吃了?”
我伸手抓起盘子里油腻腻的大虾直接塞进了嘴里,我说:“我过敏我都吃了!怕什么!”
放了一会已经凉透的虾在齿缝里爆开,虾肉和虾壳混在一起,我当着她的面狠狠的咀嚼,然后一鼓作气的咽下。
我妈出声要拦被我瞪的闭上了嘴。
王阿姨气得脸都白了,她紧紧的攥着筷子,然后突然对着一边手足无措的小伟说:“吃一口!”
她自己不敢吃就开始逼着自己儿子吃。
小伟遗传了她的体质,也对黄豆过敏的。
他和王阿姨两个人隔着空气对峙起来。
我不想牵连到小伟,我刚准备把黄豆拿走时,王阿姨突然狠狠的拍上小伟的背,大声吼道:“让你吃你听不见吗?”
小伟本来还不情愿,最后被他妈逼的急了,疯了一样抓起黄豆就往嘴里塞。
我吓了一跳连忙拦他,可他整个脸都埋在了小碗里怎么也拦不住。
倒是王阿姨淡定得很,还说吃一点不要紧的。
小伟一边吞着黄豆一边对她说:“你满意了?”
小伟被送去了医院,还是我叫的救护车。
他妈还在一旁说我大惊小怪。
还好送医及时,小伟才没有大事。
到了医院要洗胃时,王阿姨才开始着急,她慌乱的说:“就吃了一点点怎么会这么严重,她也吃了虾啊……”
我提前吃了抗过敏的药所以才没有事,可就算这样,我身上也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我坐在小伟床边一边挠着胳膊一边说:“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打你妈的脸,没想到把你连累了。”
他看着窗外默默的说:“没关系,这和你没关系,她总是这样,让人受不了,这次我把胃吃坏了,她以后就不敢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明明是孩子,却活得这么卑微,必须要通过自虐这么极端的手段才能警醒父母。
更可怕的是,都这样了,他们甚至还不认为是他们的错。
只是会一味地责怪无辜的孩子。
7
小伟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才出院。
我妈也被那天的事情吓坏了,再也不敢提让我吃海鲜的事情。
她甚至会在吃饭时说:“不想吃就别吃了。”
我以为她终于开始好心的关心我的身体,可没想到她是感叹那高昂的医药费。
她不敢让我生病,怕损失了她拿去打麻将的钱。
最近连着下了好几天的暴雨,我们这里罕见地被台风所影响。
听说好几个浅的地方都被淹了。
我第一天出门面试的时候连伞都被风吹坏了,后来我只能先暂时在家歇着。
倒是我爸风雨无阻地还是出去跑出租,我劝他这两天就先休息吧,路上不好开车。
我说:“你不用急这两天,我最近已经在找工作了,马上就能帮你分担。”
我爸神情一软,准备顺着我的嘴同意,结果我妈立刻扯着嗓子嚷道:“这两天正是打车的人多的时候,你不趁着这会子赶紧赚钱吗?”
我冷声说:“你嫌我爸没本事赚的少,你怎么不出去找个工作?以前说我念书要照顾我,现在我都找工作了你还有什么理由在家闲着!”
我爸拽了拽我示意我别说了,他打着圆场说:“好了别因为这点事又吵起来,我开车会注意安全的,姑娘这不是担心我,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我妈甩脸子扭头去了厨房。
下一秒她就又开始发火:“你为什么不把买回来的肉冻上,放在外面都坏了!”
我爸一听连忙站起来去放肉。
我爸在外面跑了一天,下班还要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做饭。
这两天白天我在家收拾,洗碗拖地打扫卫生做饭,她倒是一天天净闲着,还挑三拣四嫌弃这不好那不好。
我跟着进了厨房。
我爸在那弯着腰收拾冰箱,我妈在一旁叉着腰冷言冷语。
我一把把我爸拉了起来,我对我妈说:“我和我爸早出晚归都在忙,回来还要收拾你白天的烂摊子,你每天都在家里做什么?”
“你觉得肉在外面放坏了,你伸伸手放进去不就好了?还专门把我爸喊过来,你不知道他腰有毛病不能弯腰?”
我爸把我拽到一边让我别说了。
我一肚子火刚发泄出去一点,转眼又被我爸泼了冷水。
他自己偏偏要去找罪受,我怎么能拦得住他。
我都回屋了还能听见我妈在骂我,她生怕我听不见,刻意拔高了音调:“白眼狼!不知道是谁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倒是和自己爹更亲!”
我觉得他们可笑。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反倒是我多嘴插手了。
等台风过去后,我又开始四处奔波面试。
工作好找,可好工作却不好找。
尤其是我这种没背景没钱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又一家面试被拒后,我坐在花坛旁边啃着包子,我一直看着手机,生怕错过每一个求之不易的机会。
“沈文安?”
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下意识的抬起头。
8
是杨婧,我的大学舍友。
她脸上化着精致的妆,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是精心打理过的。
我笑着和她打招呼。
大学时我和她的关系挺不错,直到毕业后才渐渐没了联系,没想到她现在创业开了一家健身馆,在里面当瑜伽教练。
她得知我在找工作后,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我欣然接受了。
大学时我有兼职当过瑜伽教练,毕业后本来也打算从事这一行,但我妈再三阻挠逼着我考事业编。
她说当瑜伽教练能赚几个钱,她说那都是不正经的工作。
在她眼里,只有铁饭碗才算得上是体面的工作,其余的都是混口饭吃。
从小到大我从没忤逆过她,一直按着她所谓正确的道路走。
可我发现这条被她控制的路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
那些看似为了我好的选择,只是她可怕的控制欲在作祟。
那天傍晚,我和我爸在外面散步,我和他说了我找到工作的事情。
他并没有很意外,他说:“找到工作就好,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才会开心,别太辛苦了。”
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我第一次明白了无可奈何这四个字的含义。
工作还算顺利,虽然很忙却也很快乐满足。
婧婧说我要收拾收拾自己,趁着年轻就应该好好打扮,她给我分享了好几个链接,又教我化妆和穿搭。
我感觉我正在一点点蜕变,包括我的思想。
这天下班后我在家敷面膜。
我妈看见了就开始阴阳怪气,她酸溜溜的说:“这得多少钱啊,挣下钱倒是不舍得多给我买点吃的,真是自私的很。”
我没有搭腔。
她来了劲,话题一转又扯到我的工作,她又在坚持不懈地说服我,让我继续考编。
她说:“我都问过了,只要你的成绩足够好,单位怎么可能不要你,政审哪有那么严,都是走个形式而已!”
话都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她是半点都没有听进去过。
我又一次和我妈吵了起来。
可这次我爸劝架时,第一次发了火,他动手推了我妈。
我爸怒吼着说:“让你交物业费你不交,你搞清楚好不好,是你连累了孩子!现在孩子找到了挺不错的工作,你当妈的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得孩子好?”
“这个家要被你闹成什么样子你才满意?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
我妈拿起刷牙杯直接摔到了我脑门上,我爸忍无可忍的扇了我妈一巴掌。
我妈的左脸上赫然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下一秒她嗷的一嗓子就哭了出来。
在那天,她收拾行李连夜跑回了姥姥家。
9
我妈走后,我和我爸都松了一口气。
可没过多久,我姥姥家那边就开始有人说三道四,扯我爸的闲话。
我那几个姨姨轮着给我爸打电话骂我爸不是人,居然动手打自己老婆。
我爸犹豫着要不要再一次低头把我妈接回来。
我说:“你管她干什么!她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不如就趁现在干脆和她离婚。”
我又说:“她觉得咱们没本事,那就让她去找有本事的人生活去。”
我爸默不作声的抽着烟,过了很久他才嗯了一声,他说他会看着办。
我因为工作要出差一礼拜。
我每天都会和我爸联系,我提前一天买了飞机票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可就在我登机的前两个小时,我妈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说我爸死了。
电话那头我妈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扯着嘴角笑着问:“你瞎说什么呢?你就算再讨厌我和我爸也不至于咒他死吧?”
意外总是会突如其来的到来。
我举着手机,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我就在这人影匆匆的机场痛哭出声。
我的第一反应是后悔和遗憾,后悔没有陪在他身边,遗憾没有让他享到我的福。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我妈才在我爸火化那天和我说了事情的全部。
我爸后来还是去接了我妈回来,那天他被姥姥家的亲戚们大骂一通。
一个瘦削的男人被一群女人转着圈的骂。
回了家之后我妈又因为一点小事拿他撒气,我爸心情烦躁半夜出去喝闷酒。
我爸因为工作,几乎不喝酒。
我知道,他在那天心情差到了极点。
凌晨的时候,我爸的朋友给我妈打了一通电话,让我妈来接一下他。
我妈不愿意,她骂道:“我不管他!让他死在外面!”
结果我爸自己回来的时候,下楼梯脚滑,晕晕乎乎之间脑袋撞在了铁栏杆上。
尖尖的铁栏杆把我爸的脑袋扎了一个洞。
他本来是能活着的,起码在他倒地后的四个小时里送医院就没事。
可一直都没有人发现他,直到今天早晨被清洁工看到,这才报了警。
麻绳专挑细处断。
我妈就是那个拧断麻绳最后一根线的人。
我抓着我妈的衣服哭得声嘶力竭:“你为什么不管爸爸!为什么不管他!是你把他逼走了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
我妈一把甩开了我的手,她说:“是他自己作孽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我忘记了,我妈永远都没错,即使是在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面前。
是不是她有一天用刀把人砍死了,她也能狡辩说是别人撞到了她的刀上,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10
我背着我爸的骨灰打算回奶奶家安置。
因为我妈是失信人,所以只能坐绿皮火车。
出发前几天,我妈就说票已经买好了。
我忙着处理我爸的身后事,所以也没多想。
直到上了车我问我妈是哪个座,她才说她买的站票。
我愣住了。
我觉得很是莫名其妙,这会明明不是高峰期怎么可能买不到坐票。
我皱着眉毛问:“你怎么买票的?没有座位你怎么不和我说,换辆车不就好了?”
我妈理直气壮的说:“我就是故意买站票的,我要让你体验一下我以前吃过的苦,我们那会有车坐就不错了……”
苦难在她嘴里变成了值得称颂的对象。
她又喋喋不休地说起她以前怎么怎么样。
我和她挤在狭小的车厢中,来来往往的人挤着我进进出出。
车厢里满是汗臭的酸味和刺鼻的烟雾。
爸爸的骨灰在我的背包里晃晃荡荡,和其他的小东西碰在一起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望着窗外层层叠叠一闪而过的青山。
我走向了一个乘务员,我说:“我要升软卧。”
我妈一边骂我浪费钱一边拖着行李要和我一起去软卧的车厢。
我冷着脸说:“我没给你升,你还是站票,你不是要吃苦吗?那你就好好吃你的。”
我妈瞪大了眼睛,她刚要发作,我就先一步挤开她走了过去。
她狠不下心来掏几百块钱升软卧。
我专门回去看她时,她正和一个同样是站票的大姐吵了起来。
她们在抢那个空座位该给谁坐。
两个中年女人互相扯头发,我妈打不过那个女人,被她扯掉了一大把头发。
晚饭的时候,我坐在餐车里吃饭,远远的能看见车厢尽头的我妈。
她狼狈地捧着泡面桶对我怒目而视。
我冲她扬起笑脸,然后夹起一筷子肉放进了嘴里。
整整七个小时的路途,我妈硬是站了过来。
下车时她腰酸背痛,眼底下还顶着两个浓浓的乌青,活脱脱像是被扒了一层皮。
我笑着说:“妈,你可真厉害,你一把年纪了还能受得住,不像我们年轻人,吃不得苦!”
我妈像霜打的茄子,平时嚣张跋扈总要和我吵上两嘴的样子在这会烟消云散。
她走路时,两条腿都直打颤,再也没了力气和我吵。
她本来还想在奶奶家住一晚好好休息一下,可我直接买了当天回去的高铁票。
我说:“妈,你自己买票回吧,毕竟你是失信人只能坐火车,我受不了一点罪就坐高铁先走了。”
她有气无力的瘫在藤椅上,脸色像纸一样惨白,她咬着嘴唇愣是没说出来一句话。
11
我爸保险单上的受益人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拿到了一大笔钱。
我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想做的事情了,可我也只剩下了钱。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人会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妈打我骂我时站出来为我撑腰。
我妈回来时比我晚了两天,她一回家就倒在床上,整整缓了三天才缓过来。
后来,我就很少和我妈说话了。
我打算再攒攒钱准备买房子,然后彻底从我妈身边逃离。
婧婧也和我提议过许多次,让我可以先暂时搬出来和她一起住。
可我看着我妈那张脸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爸死了还没有半个月,我妈就已经张罗着准备再嫁。
她从没真心的为我爸流过一滴眼泪,就连她看到我爸那紧闭着的眼睛,她也只是当着亲戚的面假模假样的嚎了两嗓子。
在此期间,她私底下的笑容不减分毫。
这天我下班回家时,我听到了我妈在和隔壁的王阿姨聊天。
王阿姨笑得花枝乱颤,给我妈介绍对象。
我妈见到我回来了,连忙捂上嘴,可她眼底里的雀跃和激动怎么也藏不住。
晚饭时我问她:“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妈喝粥的动作一顿,她支支吾吾的答道:“没什么……你吃你的。”
她有意想瞒着,我也不指望能从她嘴里多问些什么。
很快我就知道我妈和哪个男人在一起。
是那个经常和她一起打麻将的男人。
有一次我去给我妈送降压药时,不小心偷偷撞见了他俩一边打麻将一边拉手的场景。
我躲在门后,从门缝里观察我妈的一举一动。
我妈像个怀春的少女一样,眼里含笑,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里都写满了娇羞。
我看到她那副样子只觉得生理不适,胃里翻着酸水的直恶心。
那个男人戴着小眼镜,肚子大得像是怀了孕,和我妈倒是出奇的配的很。
我推门进去。
刚刚还拉着手的两人见到是我立刻松开了手避嫌。
我笑着说:“妈,你怎么这会知道避着我了,院里人人都知道你和张叔叔好事将近,怎么还瞒着我这个做女儿的?”
我妈讪讪的笑着,她说:“没有的事……只是先交往试试看。”
她又说:“妈年纪也大了,你又上了班,我一个人总觉得闷的很。”
我径直朝她走了过去,啪的一声把降压药摔在桌子上,然后黑着脸走了。
破天荒地,我妈一句不好听的话也没对我说。
或许是出于她心里那一点点对我爸的愧疚,也或许是她不想在喜欢的男人面前摆出一副凶悍的样子。
这天我妈玩到很晚才回来,她有些无精打采。
我疑惑地问:“怎么了?平时见你和张叔叔在一起脸上都笑开花了,怎么今天哭丧着脸?”
我妈把高跟鞋从脚上甩下来,她穿了了一条短款的肉色丝袜。
在廉价的高跟鞋里捂了一天,现在她一脱鞋,满屋子都是发酸的脚汗味。
她垂头丧气的问:“安安,妈问你,妈是不是真的很胖?”
12
一米五的身高配上她一百三十斤的体重,腰上的赘肉厚厚一叠。
说不胖是假的。
何况原先有我和我爸跟在她屁股后面伺候她,要什么东西伸手就有,吃饭张嘴就能吃。
她不运动还偏偏爱吃油腻的食物。
肥胖只是其中之一,就连高血压等慢性病也随着她的年纪逐渐显现出来。
我说:“你想减肥就吃减肥药啊,现在年轻人都用这些。”
我妈立刻两眼放光地追着我问:“减肥药?吃了真的能瘦吗?一个月能瘦多少?”
她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我又给她看了几款最热门的减肥药的广告。
我妈兴冲冲地就要下单,可看见那令人咋舌的价格又垂下了脑袋。
我说:“我给你买,你不用担心钱。”
我给我妈买了很多减肥药。
我妈兴奋的几天几夜都没睡着,她翻出来早以前那些她穿不上的裙子,美滋滋的站在镜子面前比划。
减肥药一回来,我妈就迫不及待的往嘴里塞。
她整天做着自己有朝一日躺着就能变瘦的春秋大梦。
可我知道她这个梦永远都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因为我偷偷把她的减肥药全都换成了治疗她高血压的激素药。
短短一个月,我妈一斤没瘦反而还胖了二十斤。
她的体重像坐了火箭一样直接飙到了一百五十斤。
她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皮和肉被撑开后的肥胖纹,从胳膊到腰间再到大腿。
蜿蜿蜒蜒像一条条丑陋扭曲的虫子攀附在她的身上。
在我妈胖到一百六十斤的时候,那个男人终于忍不住把她一脚踹开了。
那天在楼底下,我亲眼目睹了那个男人是如何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妈。
我妈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着喊着求他不要分手。
张叔叔这时候倒表现出一副很是清高的样子,他一根一根扒开我妈连关节都看不出来的手指头。
他冷声说:“你能不能不要再纠缠我了!你老公才死了不到两个月,尸骨未寒,你能不能要点脸?”
他又说:“你再好好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胖的猪一样,谁能瞧得上你?”
而我妈嘴里好得不能再好的张阿姨这会正扎在人堆里忙着看她的笑话。
张叔叔甩开我妈就毫不回头的走了,只留下我妈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人群中央,手足无措的抹眼泪。
我妈回来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她把那些我买的减肥药一股脑全丢进了厕所。
白色的小药丸随着她按下冲水键跟着水流转着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给我买的什么药,吃了一点用都没有,反而还让我胖了!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我?”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通红一片,她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我摊开手一脸无辜的说:“我为了你的身体好,专门给你换成降压药的,我巴不得你活的再久一点,怎么能说是我害你呢?”
我妈愣住了。
13
怕她没有听清楚,我还刻意放大了音量又和她说了一遍。
她一张脸被气得通红,满脸横肉都跟着一起颤抖。
她怒气冲冲地想来打我,却不小心踩到了水渍,下一秒她就失去了平衡瘫坐在地上。
后来她再骂我我就当耳朵塞了棉花,全当没听到。
她不甘心,就开始自己张罗着买减肥药吃。
她又瘦了回去,甚至比以前还瘦,她阴阳怪气的对我说:“某些人越是见不得别人好,别人反而是更好了哦。”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瞥了一眼她露出来的一截肚子。
我妈的体重是蹭蹭蹭往下掉,可她的肚子却一点都没小,反而像吹了气球一样越鼓越大。
她肚子上青青紫紫的血管像西瓜的花纹,肚皮也逐渐变得透明。
不只如此,她的腿也变得浮肿。
我敢肯定,她买的减肥药有问题,她的身体一来二去一定出了问题。
我适时地提醒她该去医院看看,她不乐意,她一口咬定医院就是坑钱的地方。
她说她这是怀孕了。
我听到这话时,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我绷着脸说:“你早就停经了,你上哪怀孕去,你这种情况我问过医生了,应该是肝腹……”
她立刻打断了我,她说:“那还有六七十岁的怀孕呢,我才五十多这不很正常,你就大惊小怪,盼不得我一点好!”
前几天我专门抽空去了躺医院,医生听了我的描述后考虑是肝腹水,需要赶紧就医。
如果拖得晚了连命都保不住。
现在我已经提醒过她,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毫无亏欠了。
该如何做决定是她自己的事,我永远不会像她那样替我做选择。
毕竟她可是我妈,她的判断她的决定绝对不会有错。
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收拾东西搬了出去。
我拎着大包小包准备出门时,她还躺在沙发上说:“我现在是孕妇,你不照顾我要上哪去?我有事喊你你可一定要到啊。”
她嘱咐完我后扭头又和张叔叔甜蜜蜜的煲起了电话粥。
我再回家是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我手里拿着刚买来还热腾腾的早餐。
早餐是一人份的。
如果我妈还活着,那我看到她的脸就没有胃口,就让她吃。
如果剩下的一种可能性真的发生了,那就我来吃。
我妈在这一个礼拜中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反而是王阿姨问过我几次我妈去来了哪里,两三天都没见她出门。
给她打电话都不接。
我掏出钥匙,咔哒一声轻响房门被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我妈歪着躺在餐桌旁的身体。
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我妈在我推开门之前就已经死了。
她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晚,亦或是一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清晨。
我拉开椅子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的枝桠,听着清脆的鸟啼。
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吃着买来的早餐。
从此在我的生命中,她永远地离开了。
我获得了解脱,我爸也是。
报应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