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到岗第一天。
因为我年纪小又木讷不合群,成功被老员工们孤立了。
由于厂子位于郊区,自然而然会包吃包住。
进厂第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我洗漱完回宿舍时,发现宿舍门已经被反锁。
我湿着头发站在门口,敲了将近十分钟门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就在这时。
我手机铃声响了。
这还是我进厂前一天,妈妈好不容易从家里翻出来,已经被市场淘汰很久的老手机。
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我按下接听键。
没错,这是一台还带着按键的手机。
「发工资了吗?」
妈妈的声音从老化的,会发出滋滋啦啦电流声的听筒中传来。
我咬了咬唇,在妈妈接连不断的追问中,讷讷应了一声。
「刚发。」
「嗯,」妈妈满意了,紧接着又说:「现在不是能手机转账吗?反正你们厂子包吃包住,你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马上把工资全部给我转过来,那种地方龙蛇混杂,你个小姑娘拿着钱再跟人学坏了。」
「对了,你工资一个多少来着?」
我抓着塑料脸盆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3、3500。」
妈妈不屑地「啧」了一声,喋喋不休地说着:「连我一瓶擦脸油的钱都不够,家里左邻右舍的女儿要么出国留学,要么就不是学钢琴就是学舞蹈学画画,眼看着以后都是艺术家,就你,要特长没特长要学历没学历,小小年纪就进厂打工,说出去都不够我丢人的,平时那些富太太们问起来,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我还有你这么个废物女儿……」
16.
妈妈的话音,在我耳边不断响起。
可她怎么忘了?
小时候我也曾说过我想报兴趣班学特长。
高考失利后我也曾说过想复读。
可我的这请求,不都被她以我乱花钱为由拒绝了吗?
「行了,你杨叔叔快回来了,我还得给他准备晚饭,没工夫跟你闲聊了,明天之前把钱打到我卡上。」
说完这句话,妈妈干脆利落地挂上了电话。
盛夏的晚风中。
我孤立无援站在宿舍门口,一股股并不陌生的绝望,不断朝我心口涌来。
耳边回荡着妈妈催我给她打钱的声音,我狼狈地站在宿舍门口,用颤抖不停的手,将工资卡上的所有钱,全部转给了妈妈。
在宿舍外站了一晚上。
隔天上班时,我不出意料昏倒在了工位上。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这次之后,再也没人故意把我关在门外过,尽管我仍旧被同事们孤立着。
我每个月都会按照妈妈的要求,把我的工资全部打给她。
之前一次,我也不是没试过跟她提出,我孤身在外,难免有要用到钱的地方,想每个月自己留200块钱。
可这话才说出口。
就被妈妈断然拒绝,她还警告我:「如果你敢私自留钱,别怪我当着外面的面不给你留脸。」
她这话并不是在吓唬我。
毕竟在此之前,她就不止一次做过这种事。
17.
高一那年的冬天。
班主任开班会时,说市里要举办作文大赛,如果能在比赛中拿到前三名的成绩,很有可能会给高考加分。
不过要参赛的话,需要交50元的报名费。
那时我的语文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考试时写的作文,也不止一次被当作范文在全校公开展出。
出于对妈妈的了解,我心知她绝不会允许我花钱参加比赛。
所以我第一次。
在明知一旦被妈妈发现,就会被她罚跪抽耳光的情况下。
我还是跟她撒谎要交班费要来了钱,顺利报名了作文大赛。
可惜,还是东窗事发了。
当时我的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在我去参加比赛的前一天,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了妈妈。
她以为,妈妈会因此为我感到骄傲。
可惜,她实在太不了解妈妈了。
寒冬腊月。
我被妈妈勒令脱掉衣服,只穿着内衣站到楼道里罚站。
晚上8:00,楼道里尽是出出进进的邻居。
才16岁的我,在邻居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不断袭来的难堪让我恨不能立刻去死。
可当时妈妈就坐在家门口,在她的注视下我一动也不敢动。
18.
「学会骗人了。」
妈妈毫不在意邻居们的眼神,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
阵阵寒风袭来,我在冷风中抱紧自己,乞求地望向她,希望她能允许我回到家里。
「说话。」
妈妈对我的乞求视若无睹。
「小小年纪就学会骗钱了,我辛辛苦苦挣钱供你读书,就让你学会这个了?要不是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给我,我还不知道你翅膀都这么硬了!」
我忍不住掉下泪来,身体打着颤:「对不起妈妈,我错了,我好冷啊,求你让我回家去吧。」
「回去?」
妈妈冷笑了声,而后在我惊恐难堪的目光中,把家门甩在了我面前。
身边依旧有邻居在进进出出。
有人止不住从上到下扫视我,有人带着孩子路过,嫌恶的捂住孩子的眼睛。
我满心绝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羞耻一点点将我包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身体愈发僵硬时,妈妈开门出来了。
家门口,妈妈面无表情。
「再敢从我这里骗钱去乱花钱,就做好楼道过夜的准备。」
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在妈妈比冬夜寒风更冷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
上下打量我一眼,妈妈推开身后半掩的门。
「回屋吧。」
19.
再见到杨止封,在我进厂两年后的一天。
彼时。
他作为工厂有意合作的甲方,而我仍是流水线上的一名女工。
作为甲方,西装革履的他被众星拱月着,由工厂老板亲自作陪参观流水线。
在看到他的第一秒。
我就深深埋下了头,我始终记得,当初在婚礼现场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眼中连掩饰都懒得做的厌恶和鄙夷。
但天不遂人愿,在经过我工位时,杨止封忽然站住了。
「楚袅?」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当年还是高中生时他就那样厌恶我,如今怕是更不会给我好脸色。
可我的默不作声,换来的确实组长的催促。
「小楚,没听见杨总跟你说话吗!」
两年不见,他已经从当年的大学生,变成了现在只二十出头,就需要旁人卑躬屈膝的杨总了。
无奈,我只能僵硬地抬起头,在众人的注视下,朝他露出个局促且讨好的笑。
「杨总好。」
杨止封皱了皱眉,低声吩咐了身后的秘书什么,随后又看向了我。
「你跟我过来。」
我其实是不想去的,哪怕我跟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全部犹如云泥之别,我也不想再次接受他的嘲讽。
抓着操作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强撑着所剩无几的自尊,勉强对他说。
「对不起杨总,我还得工作。」
20.
「嗐,也不是什么要紧工作,杨总既然有话跟你说,你就赶紧去!」
眼见我跟杨止封之间的气氛逐渐凝固,领导赶忙开口。
闻言,我只能点头答应。
杨止封率先转身往厂房外走去,我脚步匆忙跟在他身后,却始终跟他相差两米多的距离。
直到走出厂房大门,走到一处阴凉地,杨止封才终于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向追他追得气喘吁吁的我,张嘴刚要说什么,却又突然闭嘴掏出一支烟点上。
吞云吐雾间,他总算开了口。
「每回我爸问起你怎么不回家,你妈都说你大学功课忙没时间,还说什么你将来想出国留学,这就是你的功课忙?你就是这么准备出国留学的?」
「你妈在家还总提起你,你就是这么骗她的?为什么不去上学?你来这个厂子多久了?」
原来在杨叔叔和杨止封那里。
我不仅是一个在读大学生,还是一个努力学习准备考到国外留学的大学生。
我在他的质问中傻了眼,好半天才讷讷道:「两年了。」
杨止封顿了下,才反应过来我是在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
「两年?意思你高中毕业就来了?那为什么要骗人?」
「我没有!」
我急切地辩驳:「我妈,我妈一直都知道,我每个月还会把工资都打给她!」
杨止封舒展的眉心紧皱了起来,像是在分辨,我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我手忙脚乱打开银行APP,把这两年来的工资到账,以及转账记录拿给他看。
良久,杨止封才又看向我,他的眉心拧得更深了。
「到底怎么回事?」
21.
迫于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我只能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听完我的讲述,杨止封难得一见的沉默了下来,他大概也没想到,当年在他眼中妄图霸占他家财产的母女,居然会是这样。
「你妈她……」他皱着眉,面色发黑:「没跟你说过,你以后要怎么办?」
以后?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日复一日的流水线工作,而磨出茧子的双手不由苦笑。
我哪还有什么以后啊。
「我是说,你就真不打算念书了?就真决定在这种地方待到死了?」
杨止封口气虽然不善,但我听得出来,他是在关心我。
虽然不知道上次见面时,他还那样敌视和厌恶我,如今再见突然就开始关心我。
我还是对他的关切表示了感谢。
「刚来时可能还想过吧,」我自嘲地笑了声,窘迫地揉了揉自己的手:「现在都过去两年了,两年前我都没考上大学,现在就更别想了。」
「啧!」
杨止封烦躁地出了个声。
生怕他又要生气,我不安地用脚底蹭了蹭地面。
「楚袅,」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后再次叫出我的名字,他问我:「你还想念书吗?」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想」,可在他凝重的眼神中,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还想念书吗?
我在心底叩问自己,可始终没能得出一个结论。
在内心深处,我当然还是想念书,想考大学的,可我太怕妈妈会生气了,那年冬天穿着内衣在楼道罚站两小时的事情,直到想起来都让我满心惊惶。
22.
这天,直到杨止封离开,我都没能给出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临走前。
杨止封要去我的手机,把他电话号门输进去后,凶狠的把手机还给了我。
「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破按键机子,我改变让人买个新手机给你送过来!」
他恨铁不成钢地说着。
从那天之后。
杨止封就好像变成了一柄罩在我头顶的保护伞。
在流水线做了两年后,我第一次被领导叫去了他的办公室。
「小楚啊,你跟杨总是认识啊?」
我局促地坐在黑色的皮质沙发上,一动不敢动地点了下头:「嗯。」
领导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样啊,咱们厂子最近跟杨总公司有笔合作要谈,现在正在组建工作组呢,我问过你们组长了,你今年才20岁都已经是厂里的老人了,这次呢,我就破格提拔你一次,让你参与到跟杨总公司谈判的工作组里,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能就在流水线上干一辈子。」
哪怕只是高中毕业,我也知道,领导是想利用我和杨止封的关系,从而让这次的合作更加顺利。
可他并不知道我和杨止封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妹。
但上次见面,也是我们成为名义上的家人后的第二次见面。
我捏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当然,我也不是非要逼着你去,这事儿还是得你自己决定,这样,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咱们过几天再说,好吧?」
言罢,领导好声好气地送我出了办公室。
23.
或许是杨止封之前的话刺激到了我,又或者是领导的态度让我受宠若惊。
无论因为什么,我死掉两年的心又重新开始跳动了。
最终,我顺应领导的提拔,以流水线女工的身份,进入了工作组。
又过了几天。
杨止封依照先前的约定,派人给我送来了新手机。
是最新款的那种。
新到用了两年按键机的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两年过去。
当初在宿舍孤立我的同事早已经全部离职,如今跟我住在同个宿舍的同事,跟我相处的都还不错。
经过起初的羡慕后,性格最活泼,也最爱追求新奇事物的阿玲,自告奋勇要教我用手机。
虽然我是整个宿舍年纪最小的。
却也是整个宿舍跟社会脱节最严重的。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连手机都不会用呀。」
阿玲说话时,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糯口音。
我笑笑,没有为自己辩解,既说不出口也没必要。
阿玲手把手教我,等我完全学会,已经是一小时之后,她口干舌燥地灌了杯水,笑容灿烂道。
「目前就这些啦,以后还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哦。」
我在宿舍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形象。
此时,也依旧像往常那样,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24.
本以为。
在经过十几年的苦难后,我马上就要迎来新生活。
可很快,妈妈的一通电话打碎了我对未来所有的希冀。
「楚袅,你见过止封了?」
听筒里传来妈妈冷冰冰的质问。
她叫他止封,却叫我楚袅。
一时间,我呼吸有些困难,我想骗她我没见过杨止封,可之前那次撒谎的结果实在太过惨痛,应激之下我说了实话。
「他之前来工厂参观,不小心见到了。」
早在两年前我进入工厂时,妈妈就勒令我以后不许再跟杨家人有交集。
不出所料,我承认的话音才落,妈妈就直接发了彪。
「楚袅!我跟你千叮咛万嘱咐过多少次?你现在就是个工厂女工,你杨叔叔和止封都是体面人,让你别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说什么不小心,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他们知道你在工厂打工,故意在他们面前装可怜!是不是!」
「我没有!」
我惊恐地辩解着,妈妈却根本不听。
「楚袅,我还以为你工作了几年也该有点儿自知之明了,谁知道你还是这么不安生,我在杨家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你作为我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呢!」
「跟止封告状,说你高中毕业就进厂了,还故意让他看见你现在用的手机,想方设法让他心疼你,让他认为我是个对亲生女儿都这么无情冷血的女人,让他跟老杨说我的坏话,楚袅,我是你亲妈啊!你怎么就跟你那死了的爷爷奶奶一样,就这么见不得我过两天舒心日子?!」
妈妈刺耳的尖叫,不停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甚至能想见,她现在到底是什么一副模样。
PTSD又犯了。
我止不住的颤抖,尽管现在还是盛夏,我背上却还是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手脚也逐渐变得冰冷。
我死死攥着手机,慌不择言地向她解释。
「妈,我没有,我真的没有,真的是杨止封来工厂,我才不小心被他看到的,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肯定再也不会出现在杨家人的面前,你别生气了妈,求你了妈……」
25.
在我再三赌咒发誓后。
妈妈终于恢复了冷静,电话中,她语气漠然道。
「安安分分在工厂当你的女工,别试图跟杨家人有什么牵扯,还有,你这个月的工资也快发了吧,按时把钱打给我。」
「妈,」我攥了攥电话,小心翼翼问她:「我这个月该买生活用品了,能留200块钱吗?」
「不能。」
妈妈冷漠道。
我忙道:「我不买别的,就卫生巾卫生纸香皂这些,我卫生巾马上要用完了,我得——」
「不能,」妈妈打断我的话,语气森森:「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话音落下,妈妈直接挂断了手机。
听着手机中传来的「嘟嘟嘟」忙音,我心如死灰。
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我想哭,但我的眼泪像是早就流干了,眼眶干涩到掉不出一颗眼泪。
行尸走肉般回到宿舍,我打开柜子检查我的生活用品。
卫生巾还有一片,卫生纸也只剩下半卷,至于香皂更是只剩小拇指大小。
望着空荡荡的柜子。
我满心疮痍。
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一个念头陡然跃入我脑海。
26.
工厂并没有几个楼房,其中尤尤以我们宿舍楼最高。
13层。
我站在天台向下看去,真高啊。
跳下去的话,肯定能摔死的吧?
「楚袅!」
正当我要往前迈出一步时,身后忽然传来惊恐大喊。
我回头看,是惊慌失措的阿玲。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楚袅,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情你回来我们再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的,你先下来!!!」
阿玲声嘶力竭地冲我含着,朝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笑着摇摇头。
过不去的,只要妈妈还在时,只要妈妈还没放弃对我的控制。
我的生活就永远都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不一会儿,顶楼上的人更多了,有工作组的同事,有给我行方便的领导,还有——
我怔怔望过去,看到了发型有些凌乱,表情焦躁的杨止封。
「楚袅!」
他冲我喊着:「你别想不开,我已经跟我爸商量过了,过段时间就送你出国,你放心,等你去了国外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妈了,我跟你保证好吗?我对你发誓!!!」
真奇怪啊,当初他明明那么厌恶我。
怎么现在突然对我这么好?
原来他真的已经告诉杨叔叔了,难怪妈妈会发那么大的火。
「对不起啊,杨止封。」
我嗓音沙哑地开口:「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27.
可就在下一秒,楼下传来消防车的汽笛声。
我怔怔朝楼下忘了一眼,身形有些不稳的晃了晃,紧接着就听到身后传来的惊呼。
很快,穿着橙色制服的消防员冲了上来。
「姑娘,咱别冲动,有什么话咱们下来好好说,你看这么多人都在担心你,你忍心让他们伤心吗?」
伤心?
我疑惑地看过去,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人为我伤心?
阿玲为什么在哭?
杨止封的眼眶里为什么有眼泪滚落?
为什么那么多同事都红了眼圈?
我站在天台的边缘踟蹰着,我不懂,他们到底怎么了。
「姑娘,你别动啊。」
橙色的消防员一点点向我靠近,在他距离我只剩不到一米距离时,一道尖利的呵斥在我耳边陡然炸开。
「楚袅!你还敢给我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套?」
我仓皇望去。
在我眼中血红色的妈妈,愤怒地朝我大步流星走来。
我怕极了,在她的步步逼近中逐渐后退。
别,别过来。
别再靠近我了!
28.
「阿姨!」
好在,看出我不对劲的杨止封,眼疾手快拉住了妈妈。
妈妈果然收敛一些。
可她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咒骂我。
「自杀?你还有脸闹自杀?我这些年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就是不想让你乱花钱,想让你凭自己本事吃饭!我错了吗?你看别人家女儿,哪个不是又听话又孝顺?再看看你自己!说两句重话就闹着要跳楼!」
她目眦欲裂地瞪着我,两片嘴唇不停地开开合合。
「有本事你就真跳!少在这儿给我演戏装可怜!我还不知道你?从小跟个闷葫芦似的大声说话都不敢,还敢跳楼?你有那个胆子吗?」
「你跳啊!你不跳我跳,你不就是想逼死我吗?我跳!」
联系妈妈的人大概也没想到。
本该劝我下来的她,此刻却成了全场唯一一个对我恶言相向的人。
杨止封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已经气疯了的她,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身旁的继子。
「跳吧!赶紧跳,真要死了就去跟你那短命的爸和见不得我好的爷爷奶奶告状,让他们有本事来找我算账!」
「没良心的白眼狼!我这么多年做的这些那样不是为了你好?就因为怕你跟人学坏,怕你大手大脚乱花钱,我才替你攒着那些工资,你倒好,居然因为钱在这儿跟我闹自杀!」
「你跳啊!都过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什么不跳?你要真有骨气,现在就从这儿跳下去!我也能高看你一言!」
恍惚间,我看到了杨叔叔。
从我第一次见面时,就一副温文尔雅模样的他。
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甩了妈妈一巴掌。
「你给我闭嘴!」
29.
妈妈当然没闭嘴,反而像她之前指责我的那样,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
至此,顶楼上彻底乱套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妈妈吸引过去。
看着眼前的一团乱象。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在人前戴了一辈子温柔贤惠面具的妈妈,这下彻底原形毕露了。
最后看了眼闹在一起的妈妈,杨叔叔还有杨止封。
我忍不住去想。
如果从一开始,我的爸爸就是杨叔叔,我的哥哥就是杨止封。
我是否就能得到一个跟现在截然相反的人生?
头痛欲裂间,我又往后退了半步。
半只脚掌,都踏在了半空中。
「姑娘!」
消防员一声大喝,兵荒马乱的顶楼倏地安静下来。
妈妈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眼神怨毒地盯住我。
看,她这么恨我。
就算我没有跳下去,她这辈子恐怕也不会放过我。
这一刻,我的心忽然变得沉静下来。
「杨叔叔,杨止封。」
我望着这两个模样狼狈,身心俱疲的男人,第一次冲着他们展露笑颜。
「我替妈妈向你们道歉,也谢谢你们还记得我,还愿意对我好,可是……」
我声音淹没在呼啸而来的风中。
在消防员扑上来的前一秒,我张开双臂,身体向后仰去,宛如一片破碎的枯叶,在席卷而来的风中急速向下坠去。
可是,我现在真的只想去死。
番外:
01.
在医院睁开眼时,我感觉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
只知道自己不慎从高处跌落,幸运的是掉在了消防员早已经准备的气垫上。
我想不起来眼前陌生的年轻男人是谁。
想不起来,那个每次来看我时,总会眼泪汪汪的年轻女孩是谁。
甚至就连我父母、家人,都想不起来了。
因为失忆,我在医院待了三年。
「我是你哥。」
始终皱着眉的年轻男人说我叫杨袅,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我不相信,总觉得他在骗我。
直到另一个中年男人,拿出一张我跟他们合影的照片,摆在了我面前。
照片很奇怪,我和中年男人坐在前面,年轻男人则臭着脸站在我们身后。
「袅袅,你就是我女儿,是止封的妹妹,相信我们,好吗?」
02.
虽然没有任何记忆。
但很奇妙的,对中年男人非常信赖。
我想,这或许就是父女间的奇妙缘分吧。
看着那张奇奇怪怪的合照,我终于相信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爸爸和哥哥很爱我。
哪怕我总也想不起他们,他们也只会安慰我说没关系。
「想不起来就算了,反正你只要从现在开始记得,我们是一家人就可以了。」
臭脸哥哥这样对我说。
我接受了这个说法,放弃了已经坚持三年的恢复记忆的治疗。
终于可以出院,爸爸和哥哥慎之又慎的,亲自来医院把我接回了家。
真奇怪啊。
我站在家里的客厅,总觉得这里曾经似乎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03.
偶然一次。
我听到爸爸接了一通似乎来自医院的电话。
我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能看到爸爸越发冷凝的表情,以及他说话时,让我倍感陌生的森然。
「我把人送过去是为了让你们把她控制住,不是让你们有事没事就给我打电话。」
「控制不住就加大剂量,总闹腾就给她穿上束缚衣,绑上束缚带,再不行就打镇定剂,我只有一个要求,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医院,如果下次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我——」
转过身来,看到我的爸爸,陡然止住了话音。
下一秒,他捂住听筒,语调温柔问我:「袅袅,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问。
「爸,你刚刚在说什么?」
爸爸脸上闪过片刻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恢复正常。
「是爸爸之前一个朋友,精神出了点问题,这几年一直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原来是这样,那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我先回房了,」我跟爸爸道别:「晚安,爸你也早点休息。」
「好,晚安。」
我转身向卧室走去,身后又传来爸爸的声音,以及他走向卧室的脚步声。
「我打钱,你们干活儿,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好,别再总给我打电话,不然我会考虑转院……」
「砰。」
关上的门,隔绝了爸爸的声音。
04.
两年后。
我顺利考上国外的大学,在爸爸和哥哥的依依不舍中,登上了前往国外的航班。
又过了四年,我顺利毕业回国,进入家里的公司工作。
彼时,爸爸处在半退休状态。
公司大情小事基本上都是哥哥说了算。
虽然有哥哥的庇护。
公司依旧有人对我心怀不轨,妄图借由跟我恋爱结婚,达到鸡犬升天的目的。
烦不胜烦之下,我果断从公司辞职回家当咸鱼。
美其名曰:陪伴空巢老人。
爸爸和哥哥:「……」
只是很偶尔。
我才会在午夜梦回时,梦到一个模糊的血红色身影,我知道那是被我忘记的妈妈,我也知道,爸爸和哥哥其实根本不是我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可那又如何?
只要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
我们就是相亲相爱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