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硬着头皮写,监考老师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异常,她走过来小声地询问我怎么了。
她见我脸色发白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就要带我去医务室,我连连摇头,然后强撑着解释道:“老师我没事的,我就是有点低血糖了,可以给我一颗糖吗?”
不管是什么东西也好,只要能填满一点我的胃,我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老师给我拿来了糖,千叮咛万嘱咐说我如果还是不舒服一定要举手告诉她。
于是一上午,我只吃了两块水果糖。
我妈见到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张嘴问我考得怎么样。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头也没抬,眼睛放在播放着狗血爱情剧的电视机上没有挪开过半点。
她很爱看这种电视剧,似乎即使结了婚也始终都在憧憬和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遇见像电视剧里播放的那样,一个完美又浪漫的爱情。
她的关心就像是走个流程一样漫不经心。
不管我的回答是好是坏,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她关心过我了,问过我了,这样她就不会为了以后哪一天回忆起来,因为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义务而感到难堪。
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似乎都比她更有温度。
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攥紧了肩膀上的书包带子,我冷不丁的说:“我一上午只吃了两块糖。”
听到这话她这才舍得把眼睛挪到我身上,她拧着眉毛,不由分说就开始斥责:“我给你钱是让你去买饭吃的,不是让你乱花的!”
“你爸赚钱不容易,你不知道辛苦也就算了,你还浪费他的血汗钱?买糖吃,我是给你脸了吗白嘉乐?”
我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就像是一直处在食物链底端的生物,突然会在某一天突发奇想,怀疑为什么自己不论怎么做,都只能沦为被吃、被碾压的地步。
我迎上她带着怒意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没告诉我钱包在哪里,也没有给我一分钱。”
“我考试时肚子痛,是老师给了我两颗糖,妈妈,你觉不觉得你自己很过分?”
她刚脱口而出‘放屁’两个字,然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闭上了嘴。
她的脸从白到红,又从红到青。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在被她丢进洗衣机里的大衣口袋中翻翻找找,然后当着我的面掏出了她的钱包。
她很生气,生气到我都以为自己才是做错事情的那个。
她把钱包摔在我脸上,然后对着我破口大骂道:“你两只眼睛长着是出气呢?钱包不是好端端在这这里,你说找不到?你再跟我说一遍你找不找得到!说啊!”
我盯着地上那个,打到我脸上又掉在地上的钱包发呆。
原来她说的那句‘不就在那放着’是藏在被放进洗衣机的大衣的口袋。
我捡起地上的那个钱包,血液里莫名其妙涌动着一股力量,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我把钱包丢到了我妈脸上。
就像是她毫不犹豫砸到我脸上一样,钱包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完美至极的抛物线,最后落在她塌塌的鼻梁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妈总喜欢看电视剧然后总结一些高深莫测的道理,她说人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件事情都是要有意义的。
只有有意义的事情才能去做。
很明显,我把钱包砸在她脸上这件事情一点意义都没,可是我此时此刻却觉得无比畅快。
让自己高兴,也算是有意义的事。
钱包‘吧嗒’一声再次落了地,我妈的脸肉眼可见的变得狰狞起来,她梗着脖子,额角的青筋和血管突突突直跳。
她咬着牙,从喉咙里滚出几个字:“白嘉乐,我是给你脸了?”
黑黑的眼睛里逐渐开始凝聚风暴,这是她濒临暴怒的前兆。
我第一次选择直面那场她眼里的风暴,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说:“妈妈,你很多事情都做错了。”
“包括你嫁给我爸,生下我也好,这些你认为导致你人生变成一滩烂泥的罪魁祸首们,其实都是你自己。”
“你总觉得我和我爸是你的拖累,实际上,是你拖累的我们,我们都对你很失望啊,妈妈。”
大人们总觉得小孩就是小孩,听不懂他们嘴里那些故作玄虚又高深莫测的话,理不清他们之间复杂的弯弯绕绕和人情世故。
可是大人们又觉得小孩不应该是小孩,应该像大人那样表现得成熟又老套。
有人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我想大概是穷人们偏偏会因为鸡毛蒜皮而吵架,那些穷人家的小孩被迫早早地懂事长大,学着看人眼色。
可金钱不是衡量穷人和富人的唯一标准。
我家并不算缺钱,可也算是一个穷人家,一个在情感上极度匮乏的穷人家!
我话音刚落,我妈就像个被点着引线的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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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她二话不说扬起手就抽了我一巴掌。
重心不稳,我直直地撞在碗柜上。
眼前一片片发黑,像是黑黑的霉斑在眼前急速扩散蔓延,鼓膜传来阵阵的鸣音。
鼻子里有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我下意识抬起手一擦,鲜红又滑腻。
我流鼻血了。
我妈歇斯底里的大叫道:“我是你们的拖累?放屁!”
“你是越来越像你爸了,你居然说我是你和你爸的拖累!那就离婚,让你爸和我离婚,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没妈要的孩子能活成什么样子。”
她扯开了嗓子没命似的厉声尖叫,这一刻她那些看电视剧得来的大道理和词汇都派不上了用场。
明明我说的都是事实,她却因为震惊而显得语无伦次。
她不解气,直冲冲抓上了我的头发,似乎要借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盖骨也一起掀开。
我的痛感就像是全部被屏蔽掉了一样,我盯着她的脸,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看,最终停留在那双积压着风暴的眼睛里。
恍惚之间,我突然觉得离婚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不用再挨打挨骂天天煎熬,我爸也不用像个给钱或是不给钱就都要挨骂的怨种一样活着。
离婚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说:“那就离,马上就离。”
我记不清我妈是什么时候开始打我的,毫无征兆又不由分说。
直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后背、腿上和脑袋都在疼。
我也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回击的,咬上她的胳膊,踹上她的小腿肚子,又或是撕烂她衣服的领口。
我们就像两只野兽,因为原始的本能而扭打在一起。
我妈的头发被我扯得乱糟糟,她惊呼着后退两步,然后看着自己手腕上渗着血珠的牙齿印气得瑟瑟发抖。
她转身就在屋子里东翻西找,为自己寻找一个趁手的武器。
我妈现在已经不能单单靠一双手,就让我疼得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了。
如果杀人不犯法,大概她现在是想杀了我的。
她翻出了那个裁衣服的木头尺子,很长又很厚实,然后往我身上抽,往我脑袋上砸。
求生欲的趋势下,我像个疯子一样,随便抓起什么东西也扔向她。
她嘴里的咒骂声一声高过一声,能把屋顶掀翻,能把窗户震碎。
她让我去死,骂我是畜生、是不知死活的贱种,更是生下来就应该直接掐死的混球。
后来,这场我和我妈之间的战役最后以她稍逊一筹而告终。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总结出来了自己失败的原因。
因为我始终都没能像她那么无底线、没素质。
我爸下班回来后,看到屋子里满地的狼藉和淅淅沥沥的血痕吓了一大跳。
我妈先告了我的状,她挽起袖子边哭边骂道:“好啊,你看看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我为了你们父女掏心掏肺,就换来这么个下场。”
“我是管不了你女儿了,你有本事你去管,我提前知会你一声,怕你被她咬死。”
我爸打开我房间门的时候,一张脸黑得宛若涂了厚厚的锅底灰。
他盯着我的脸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是想要找到一个答案。
他自然是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个答案就是我没洗干净,带着血痂的鼻孔。
我说:“妈妈打我。”
他拧着眉毛不出声,气压陡然降低。
我脱掉外套,里面穿着一个背心,给他展示我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陈年的伤痕。
我又说:“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是每一天,她不开心就会打我,她让我去死。”
“她骂我是畜生、是不知死活的贱种,更是生下来就应该直接掐死的混球。”
我突然有些感谢我妈,如果不是她,或许我这辈子还听不到别人能对我说这种话。
我爸的怒火烧到最顶峰的时候,是随着落下的眼泪一起的。
他抹了两把眼泪,然后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
他揪着我妈的衣领,就像我幻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那样,他扬起手扇了我妈一巴掌。
9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然后是我爸,然后是家里的鱼,最后是我。
但是那个清脆的掌掴声落下时,我突然觉得我爸在这一瞬间突然爬到了食物链顶端。
每一次我妈对着我破口大骂我爸时,我的脑袋里总是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一个声音说,我妈说的对,另一个声音说,我妈说的大错特错。
我不得不承认,我妈这么多年对我的洗脑彻底失败了,不论她如何贬低我的爸爸,我的爸爸都是一个好爸爸。
我爸攥着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像是蜘蛛网一般清晰可见。
我妈的脸颊肉眼可见的红肿了起来,她的嘴角撕裂开始渗着血,她捂着脸瞪圆了眼睛,然后难以置信的尖叫道:“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
她突然开始呜咽着抽泣,眼泪一颗颗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扯着嗓子悲鸣:“你怎么能打我?”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伺候着你和你女儿,你女儿打我你不向着我,还反过来打我?”
我妈的词汇量过于匮乏,我突然觉得读书很有用,不然除了脏话就再也讲不出什么。
我爸只扇了她一巴掌,就没有了后文,他忍着怒气硬着头皮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应该打女儿!”
“你有什么火冲我发,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都由着你,但是你不应该和女儿动手。”
“她连十一岁的生日都还没过啊...你怎么忍心打她的?你是当妈的啊!”
我爸的脸上突然又露出了像那天一样,悲伤又无奈、痛苦非常的表情。
他或许一直也在隐忍着,为了表面上的和平而每一次选择退让。
于是,我妈又跑了。
她连鞋都没换,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披上外套,然后夺门而出。
这是我妈唯一的杀手锏。
我妈走后,我爸转过身停在了我面前,他不善言辞,即使有很多想说的话,最后只变成了一句对不起。
我没说话,轻轻抱了抱他。
从那天之后,我妈彻底把我从她这条船上踢了下来,开始像痛恨我爸一样痛恨我。
我不知道她回姥姥家和她的家人们说了什么,居然能出动我姥姥亲自来我家问罪。
这天是周末,一大清早我就被砰砰的砸门声惊醒。
我姥姥一边砸门一边破口大骂着,中气十足的声音俨然看不出来她今年已经是个快六十的老太太。
我爸刚打开门,姥姥就像个泥鳅一样滑了进来,她身后跟着我爸刚掏了八千块钱取保候审出来的舅舅。
我与我的这位舅舅见得不多,算来算去也只在过年时见过几回,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监狱里待着的。
舅舅一张嘴就丝毫不含糊:“你哪只手打我姐的?我现在就给你卸下来!”
舅舅一身的流氓气质,仰着下巴,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活动着自己的胳膊挑衅着我爸。
他们是来给我妈出气的。
我爸神色如常,淡淡的说:“这件事情是她做的不对,但是我可以为打了她而道歉,那她可以给我的女儿道歉吗?”
姥姥眼珠子一转,瞥到了站在我爸身后的我,她马上拔高了嗓门:“死丫头片子能懂什么?打是亲骂是爱,丽萍管教她是爱她!”
我爸的眉心突突突直跳,舅舅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打是亲骂是爱!”
下一秒,我爸就毫无征兆的送了舅舅一个大嘴巴。
我爸这一巴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就连我也吓了一大跳。
谁都没想到一直任由别人搓圆捏扁的我爸居然会有动手的一天。
流氓舅舅被打得懵了,脸上火烧火燎的疼,他的脸从白到红,从红又到黑,五颜六色。
姥姥的脸逐渐变得狰狞又扭曲,她大叫道:“你打我儿子?”
舅舅像变魔术一样,不知道从哪把随身带的小刀抽了出来,他红着眼睛挥舞着小刀就朝着我爸刺了过去。
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10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和流氓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尤其是几进宫的舅舅。
我有时候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姥姥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本事,就靠着种地卖玉米换钱,却可以活得这么嚣张。
嚣张到这个世界仿佛没有什么可怕的。
法律也好道德也好,他们似乎都统统不在乎。
舅舅这一刀子直直的往我爸的肚皮上刺去,索性我爸躲得够快,那刀刃只是擦着我爸的肚子过去,划了个小口子。
舅舅不甘心,还要再来一刀,还好我爸眼疾手快一把拧上了他的手腕。
我爸嘴里嚷着:“嘉乐快点进屋去,把门反锁好!”
我爸和舅舅扭打成一团的时候,姥姥也冲上来一边大骂一边帮忙。
双拳难敌四手,双拳更难敌一个蛮横老太太和一个光着脚的流氓。
我迅速回房间,拿起我爸的手机就报了警。
我担心我爸的安全,报警时故意放高了音量要他们听到。
舅舅还在取保候审的阶段,三年牢饭和三十年牢饭,他笨得像一坨浆糊的脑袋显然也是能拎得清的。
他们赶在警察来之前就跑了。
我爸除了肚皮上破开一个小口子之外,就没什么大碍。
我陪着我爸去医院包扎,我看着我爸肚皮上的那道小口子下面的一大片疤痕出神。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他说:“爸爸这么大的肚子可不是白长的,都是脂肪,他那小刀可刺不穿。”
之前生意不景气时,我爸曾去过朋友的饭店帮工,做面案,一天二百块。
他端着一大盆滚烫的开水,不小心脚滑,开水泼了一肚皮。
饭店里的员工惊慌失措,叫救护车的叫救护车,找凉水的找凉水。
他倒是显得比谁都淡定,找来剪刀把身上的衣服剪开,捏着自来水管往肚皮上浇。
我妈知道他烫伤后,第一反应是质问他:“你怎么那么笨,连点活都干不好,本来一天就只能赚二百块,好了现在都不够医药费的。”
烫伤的伤口会起水泡,然后破裂渗出透明的组织液,最后结痂再变成疤。
比起疼来,更难受的是痒。
我很愧疚,愧疚自己居然已经淡忘了这件事。
我对爸爸的印象,最后居然要靠着他受过伤的肚皮来回忆。
我再也绷不住,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决堤而出模糊视线的下一秒,我爸顿时慌了神。
他手忙脚乱的安慰我,他说:“哎呦不害怕,今天吓坏了吧,有爸爸在呢,爸爸会保护你的。”
“不管是什么坏人来了,爸爸都会把他们打跑的,就像你看的那些动画片,喜羊羊还是猪猪侠什么的...”
他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绞尽脑汁搜刮着自己脑袋里那些叫不出名的动画片。
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实在屈指可数,除了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辅导时间,似乎我们从来都没有面对面地坐下来说过话。
我被他逗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肚皮问:“你会和妈妈离婚吗?”
他愣了一下,犹豫很久,想了又想,最后说:“要离的。”
“以后你跟着爸爸一起生活,爸爸不会短你一口饭吃,只要我能活多久,就养你多久。”
我爸很死板又不懂浪漫,就连他对我承诺的责任也是在吃饭上做文章。
我抬起头来看他,医院的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定格,白炽灯的光落在他头顶,洒下大朵大朵的光。
我想我是爱爸爸的,很爱很爱的。
没有了妈妈,还有爸爸爱我,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爱我的。
我说:“不,我也要养你一辈子。”
“我好好念书,好好赚钱,我要让你住大房子,开小轿车,全世界四处旅游。”
11
我爸和我妈离婚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可一向张口闭口把离婚两个字挂在嘴边的我妈却突然急了。
她在姥姥家待了快一个月,始终没能等到我爸一如既往地登门造访。
最后还是舅舅先出了主意,他把他的流氓精神贯彻到自己的所有行动中,于是他喊来了一群人带着家伙来我家闹事。
他觉得只要他自己不出面,那把火就烧不到他身上。
那群人第一次来闹事的时候,把我家门口的窗户砸了,玻璃碎了一地,只剩几个铁栅栏摇摇欲坠。
于是舅舅顺利住了进去,这一切发展得如此顺理成章。
警察叔叔问我爸是否要调解,我爸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说:“绝不和解。”
可没过几天,警察叔叔就把我爸喊去了派出所。
这件事情因为扯上了亲属的关系而变得复杂起来。
我爸带着我去派出所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等待的姥姥和我妈。
我妈见到我和我爸时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迫不及待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说不出口,只有沉默着的份。
姥姥的情绪显得很激动,噗通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拍着大腿,拔高了嗓门就开始哭爹喊娘。
她嚷嚷道:“哎哟,这就是我的好女婿哟,现在亲手要把我儿子送进去啊,家门不幸啊...”
“要是知道有今天,我当时说死了也不会把女儿嫁给这种狼心狗肺的人!”
警察叔叔一边拉她一边没好气的说:“行了!人都给你喊来了,本来有错的就是你们,你倒是会反咬一口!”
“你们自己争取别人谅解去,争取不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好和别人说话,一把年纪了像个什么样子!”
姥姥倚老卖老的行为被公然抨击,就像一直裹在身上的遮羞布,突然之间被人扯得干干净净。
周围人听到这边的响动,纷纷投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像是嘲讽又像是戏谑。
姥姥脸上挂不住,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狠狠地剜了我爸一眼,然后跟着警察进了调解室,我妈紧随其后。
原本是没人先开口打破这场沉默的,还是我妈清了清嗓子说:“小龙这事做的不对,但是他也是着急不是吗?”
“一家人以后还是要一起过日子的,团团圆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他过完年也是要进去的,你还差这三天两天的吗?”
姥姥抱着胳膊冷哼一声:“谁和他是一家人,要是离婚就快点离,我不认这个女婿。”
“你看看这就是你找的老爷们,活脱脱一个灾星,他就是要置咱家于死地!”
我妈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扯着姥姥的袖子让她别说了,姥姥嘀嘀咕咕一阵不情不愿的闭了嘴。
我爸听了一会道德绑架,然后撂下几个字:“绝不和解。”
他站起来就要带着我走,姥姥顿时像个炸药桶一样被点着了,吱哇乱叫的一边咒骂一边想冲上来扯我爸的袖子。
我妈一边拦着姥姥,一边对着我爸哭着说:“算我求你了,就这一次,他本来就是要判好几年的,再闹出这样的事情,我和我妈又是很久都见不上他。”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我妈,她破天荒地开始哭着求我爸,语气里也带上了我从没见过的卑微。
卑微得像低到了尘埃里。
或许我的妈妈本就是一颗渺小的尘埃,可她却时时刻刻幻想着自己应该是天上亮亮的星星。
没有我和我爸,她的人生会变得更好。
可是尘埃就是尘埃,就算没有拖累,没有牵挂,也依旧不能有朝一日变成星星的。
我爸头也没回,他说:“离婚吧,你选个日子。”
我最后看了我妈一眼,她的眼眶通红一片,咬着嘴唇却强撑着,望着我和我爸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能大叫道:“离!离就离!”
12
两个人都撂下了狠话,覆水难收。
结婚证没过两天就变成了离婚证。
姥姥不好对付,哪怕离婚这件事都迫在眉睫,她也在算计着我爸,算计着怎么才能从他身上榨出最后一点价值。
我爸分出一半的房子拿回我的抚养权。
房子还是我们住,但是我不清楚我爸到底给了我妈多少钱。
这件事情过于复杂,我爸也不想让我知道太多这些一地鸡毛。
我只知道,我爸妈离婚了。
从前让我担惊受怕,害怕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阴霾,突然在它真正到临的这一刻烟消云散。
身上那个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担子,肩负着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家是否留存下来的担子,也随着阴霾一起消散。
我突然觉得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轻松。
离婚好像没什么可怕的,反而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新生。
我突然释怀了。
并不是父母离婚我就会在我的同学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和世界上每一个小孩都是一样的,我一样可以得到爱,一样也配得到爱。
就算爸爸不爱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总会有第二个人来爱我。
我妈回家整理东西,顺便聊起了抚养费的问题。
从前天天都有吵不完的架的两个人,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无话可说。
或许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除了吵架,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说的。
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不知道姥姥和她说了什么,她像是茅塞顿开一样,居然把法律挂在了嘴边。
她的原话是:“我没有钱,抚养费一分都没有,我虽然有义务,但是我拿不出这个钱来就不用给。”
我爸冷笑着说:“你一个月八百块出不起,连一百块都没有吗?”
我妈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即使我就坐在她面前,坐在离她不超过两米远的对面。
她说:“我就是拿不出来啊,我也很想掏啊,但是我就是没有,无所谓你去起诉我还是怎么样,我就是没钱。”
“需要我给你看看银行卡的余额么,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何况是你女儿。”
她这副彻底豁出去了的样子,确实让人有些手足无措。
我爸被气得笑了,他说:“好啊,你不愿意给抚养费那就不要给了。”
这回换我妈不知所措了,她张了张嘴,最后憋出几个字:“你难得大度一次。”
她收拾好东西离开家。
我爸正要关门时,冷着脸补充了一句:“你不知道吧?你现在不掏抚养费,嘉乐长大之后也没有义务孝敬你的。”
我妈呆愣了几秒,脸一下子就白了,转身正要用身体挡门,可我爸却先她一步把她推了出去。
她在门口把门板拍得啪啪直响,嘴里大叫着:“你还算不算人啊!女儿是我生出来的,也是我养大的!”
“我现在要掏抚养费了还不行吗?一百块钱不能再多了...你把门开开我们好好说...”
我妈的耐心最终还是被大中午毒辣的日头所磨没了,门外的吵闹声逐渐安静下来后,我就知道她走了。
之后我妈和姥姥就再也没有来过,似乎是为了撑住自己最后仅剩的那一点脸面。
直到后来我念了初中,我姥姥家的那个村里都在翻来覆去轮番播报着我和我爸的坏话。
我爸经常能从那些和我妈还有交集的朋友中,得知姥姥家的事情。
他们把我和我爸骂得狗血淋头,他们说我爸是命短早死的面相,说我就是跟着我爸一辈子讨口子吃的贱种。
我和我爸一样,对此不屑一顾。
这些虚无缥缈的屁话对我的人生丝毫没有指导意义。
我该活成什么样子,是由我自己说了算。
他们的人生本就是一滩烂泥,我不能把我大好的光明前途一起赔上。
13
中考的时候,我考上了我们这边最有名的重点高中。
他们都说,只要考进了这个高中,一只脚就相当于迈进了大学的门槛。
查成绩那天我爸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拍着肚皮,满不在乎的说:“不用这么着急查。”
我说:“682。”
顿时,他就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大叫道:“什么什么?多少分?”
我又重复了一次:“682,能去山大附中。”
我爸咧开嘴,仰着脖子笑的好大声,他想了很久,想来想去只说得出来几个好好好。
一整个暑假,我忙着在上预科班,而我爸就忙着四处和别人炫耀我的成绩。
晚上下了课,我在他店里等他下班的时候,他就双手插进裤兜,来来回回在店里踱步,抓住一个员工就神秘兮兮的问:“你猜我姑娘中考考了多少分?”
那员工有些无语,耳朵都要被磨出茧子,她说:“哥,682,我做梦都快记住了。”
我爸拍着肚皮哈哈哈:“改天请你们吃烧烤。”
我爸店里的生意挺过来之后,开始走上坡路,公司把他提拔成了店长。
我妈和姥姥现在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
刚开始我妈偶尔还会给我打来电话,自从我把她拉黑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后续。
直到高考结束,我考上了一所离家不远的重点大学。
我妈似乎才猛地想起来我这个人,我十分罕见的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刚发出一个音,我就立刻想起来了她这个人。
这么多年,我更像是把他藏在一个灰暗找不到亮光的角落,把她所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装到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匣子里,从不给它打开的机会。
但是现在匣子一旦打开,那些尘封了很久的记忆顷刻间一股脑涌上了我的脑袋。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巴掌,想起了她狰狞又面目全非的脸,也想起了那句被她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威胁的话。
我妈说:“嘉乐,你高考结束了吧?要不要来妈妈这里玩几天,妈妈好几年没见过你了。”
我真的很奇怪,她脸上那张薄薄的面皮怎么能如此之厚。
几年不见她居然还能脱口而出这样热络的话。
我问她:“为什么见我?你小时候最不想见我,为什么这会要见我?是我因为你再也生不了孩子了吗?”
“还是说你觉得我高考完,就会突然想要找回从你身上缺失了十八年的母爱?”
“我现在有出息了,你就想起来让我给你养老了?对不起,我没有你这么个妈。”
她被我这一系列连珠带炮的质问而迫不得已闭上了嘴。
我不给她再重新组织措辞的机会,反手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拉黑。
14
我记得上学时,和我关系好的同学会偶尔问出你妈妈去哪里了,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
那会我还是会觉得莫名其妙地自卑。
我会觉得‘妈妈’这个字眼是如此的难以启齿。
她仿佛变成了我身上的一道疤,就像我爸肚皮上的疤一样,蜿蜒而上附着在皮肤上,丑陋至极。
她留给我的记忆,最后只变成了那道溃烂化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我不知道它会在哪一刻发作,又痒又疼。
我虽然释然了,但是始终没能大大方方把那道伤疤揭露出来。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伤口无法愈合只是我不想让它愈合。
没有人的伤口不会愈合。
时间也好,良药也好,早晚都会有愈合的一天。
就算愈合不了也不要紧,任由它在那里放着,它要不了我的命,也决定不了我的人生。
哪天我可以去纹身,再丑陋的疤痕也可以变成一幅美丽的画。
我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钱虽然不多,但是足够清闲,我可以陪在我爸身边,陪着他去找回他本该热烈不被婚姻和我束缚着的青春。
我带着他四处旅游,看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去看西双版纳五光十色的湖水,去看哈尔滨连绵不绝的大雪。
我们的旅行每一次都算得上是心血来潮,说走就走。
我爸年岁渐长,头顶的白发越来越多,他不想让我看着烦,索性把自己剃成了光头。
他在飞机上都戴着墨镜,不愿意摘下来,我送他的表,他也只愿意在洗澡时摘下。
哪怕已经坐过无数次飞机,但他每一次都新奇得像是第一次坐,他举着手机对着舷窗外大片大片的白云咔嚓咔嚓拍照。
他故作沉稳的评价道:“嘉乐,你说这天上的云就是比在地上看着的时候白哈。”
我点头附和:“是白。”
我的爸爸从没说过一句爱我,可是却无时无刻都在说爱我。
像柔软的白云,也像枝繁叶茂的大树,来日方长,我也会陪他一起走过。
成年之后,我养的第一个小孩就是我自己。
万幸,那个小小的白嘉乐也重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