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他一把扯过我，我不由得踉跄了一下。
随后不停地用手扒拉着我的脸，把我脸上的头发全部都捋到了脑袋后面。
掌纹里还带着地面上细小的沙粒，搓得我脸疼。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嘴角蠕动着，哼唧了一声「疼」。
爸爸好像没有听见，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你们看，这孩子是不是和她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的手狠狠钳着我，像是一柄钢制的扳手，我逃不掉一点。
真的好疼。
我受过很多伤，但这不代表我习惯疼痛与苦难。
我知道我不该哭，但是一抬起头，眼泪马上不受控制地顺着我的脸庞流了下来。
「你别说，这娘俩还真是长得一模一样，真是可怜啊这姑娘。」
「刘老师真是这种嫌贫爱富，抛夫弃子的人啊。」
「我早听说了。这刘老师就是从农村出来的，肯定是结婚了嫌人家穷又跑了。」
我们真的很像吗？
秦老师也总是会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怀念。
过去这么久，她是唯一个会说我和妈妈长得像的人。
我的心里不合时宜地涌现出一点隐秘的欣喜。
我也是有妈妈的孩子了。
人人都说我们长得像。
7
爸爸却贴在我的耳边，恶狠恶地对我说：「给老子识相一点，去抱着她哭，不然老子掐死你，你知道的，坏了老子事，老子真能干出来！」
我知道的。
从小到大，他也不止一次说要杀了我。
小时候是秦老师一直护着我，偶尔塞点钱。
稍微大一点，能干活了，我就每天从早忙到晚。
早上起来拔草，喂兔子，急匆匆去上课，中午提早回家给即将睡醒的大伯一家还有爸爸准备午饭，下午偶尔上山砍点柴火，绕点路再去听听课，没过一会儿就要马不停蹄赶回家做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
有时候我也不想去学习，可是秦老师总是语重心长告诉我，读书，能让我明事理。
也是我唯一能走出去的方法。
她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不想让她失望。
但这就会导致耽误干活，然后就会有一顿拳打脚踢。
有一回我耽误了给爸爸炸花生米下酒，他就揪着我的头发从二楼扔了下去，摔断了我一条腿。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真的能杀了我。
我挪动着脚步，慢慢来到她的身边，第一次抱住了她的腰。
「妈妈，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我第一次叫了她妈妈，但是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我现在肯定很狼狈。
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让我知道，我这句话一定会给她带来麻烦了。
她也一定对我失望透了。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
明事理之前，我想我要先活下去。
我也真的好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要丢下我。
8
我感受到妈妈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
但她并没有推开我。
恍惚间好像有一双手放在我的头上，揉了揉我干枯的头发。
执勤的保安终于注意到了这里的异样，上前驱赶了人群，维持住了秩序。
妈妈的对象紧锁着眉头，轻轻拍了拍妈妈的背，又把我拉开。
我听见他说：「小燕，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们赔点钱给他们就好。」
「不管你们从前情感纠葛是怎样，毕竟这些年你也确实是缺席了孩子的成长是事实，给点钱，就能把事情了结，也是划算。」
他的话怪怪的，但是我却说不出问题在哪里。
妈妈怔怔看着他，好像有些生气，她一字一句：「我不会给他一分钱。」
爸爸又生气起来，他凑到妈妈身边，阴恻恻地说道：「刘燕，你可别忘了，以前在山上你是怎么服侍我们哥俩的，你说我要是把这告诉你身边这小白脸，你们以后还能做人吗？你在这学校还能抬起头来？」
「你就这点本事啊……」
她喃喃自语。
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她其实很瘦弱，露出的小腿还没有爸爸的胳膊粗。
她肯定也被爸爸按倒在地里打过。
她甚至，还有「把柄」在爸爸的手里。
但她笔直地站着，她的肩膀从来没有沉下去半分。
「你要说就说吧。」
她转过身，往远处走去。
太阳西沉，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被拐卖是我的经历，但它绝不是我污点。」
「没有人能用它来威胁我，更没有人能来定义我。」
「另外，我会走法律程序，争取这个孩子的抚养权。」
这一次，她的手放了下来，没有再搓着衣角。
她不害怕了。
我从不了解她，但是这一刻，她的灵魂却是如此具象化。
8
妈妈的对象给了爸爸一串电话号码，就追着妈妈离开了。
爸爸则怒气冲冲地带我找了一家宾馆住了下来。
一进门，他就一脚朝着我的肚子直直地踹了过来。
「妈的，一毛钱要不到，还被这臭娘们唬住了。」
「你心里高兴吧，能跟着你妈一起。」
「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老子就是把你丢了，也不会让你们如意！」
我捂着肚子靠着墙蹲下，五脏六腑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疼。
眼看着巴掌就要落下，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拯救了我。
我听到对面隐隐约约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子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你说真的？」
「行，老子信你一回。」
爸爸的脸色由阴转晴。
他捏着手机冷笑：「呵，刘燕，你再聪明又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但是看爸爸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我惴惴不安。
但好在，很快我就知道了是谁。
是妈妈的那个男朋友。
他找来了宾馆，和我爸爸开门见山：「我能帮你要钱。」
爸爸还是有些狐疑。
「放心好了，我没必要骗你，但前提是，你对你女儿有绝对的权威。」
「那当然，我让她往东，她绝对不敢往西，今天你也看到了。」
「行。」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明天你就让她去找刘燕。」
爸爸顿时急了：「你个小白脸，帮着刘燕来骗我是吧！」
他不耐烦地揉了揉眼角：「我说了，我们各取所需。实话告诉你，现在上面有一个位置，不是刘燕就是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让这个孩子去找刘燕，再拍几张受伤的图片，我就有办法找点媒体，把刘燕塑造成一个沉浸在过去悲惨的婚姻中，所以对孩子家暴的形象，过段时间你再和刘燕沟通，你帮她说话，她给你钱。而她有这么一段事，评比肯定是没戏了。」
「所以我们皆大欢喜，听懂了。」
爸爸有些懵，消化了一下后，马上开心起来：「要不说你们读书人心最毒呢！还是你有办法，那就这么办！」
「所以这孩子这个时候就至关重要了。」他弯下了腰，看向我，房间的灯有些暗，他的脸都都有些忽明忽暗，「小妹妹，你会听爸爸的话的，对吗？」
9
我就这样来到了妈妈的身边，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妈妈自己一个住，房间也不大。
但是这间小小的房子却格外温馨。
她在阳台养了几盆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浅紫色的花瓣会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家里暂时只有一张床，今晚你先睡，周末我会去找新房子。」
「我们不一起睡吗？」我问她。
可是妈妈和女儿，不是可以一起睡觉的吗？
她有些不自然地捏了捏衣角，语气生硬：「我不习惯。」
「虽然你从他那儿偷跑了出来，但是以他的为人，肯定还会找上门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情况不对我们就报警处理。」
她的语气有些干巴巴的，眼睛也不看我。
但我心里却很高兴。
我的妈妈，好像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我忍不住签上了她的手。
关节处有一些厚重的茧，但是却很温暖。
「好的，妈妈。」
10
可是这样幸福的日子刚刚过了两天，苦难又一次找上了我。
爸爸在一个拐角带走了我。
我被带到了一个狭小的房间。
妈妈的男朋友和两个拿着相机以及麦克风的叔叔早就等在了这里。
他们点燃了烟，在这个不透风的房间里吞云吐雾。
「老王啊，你这接下来可得自己动手。」
「那没问题。」爸爸一口应下。
我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
随着木棍一次次落下，我的手上、背上、腿上都多出了很多新的伤口。
秦老师的过去的教导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
我没有忍着，大声哭喊出来。
在场却没有人管我的哀嚎。
「没事，没关系，熬过这一阵就好了。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我在心里不停安慰着自己。
嘴上却不停和爸爸对话：「爸爸，求求你，轻一点吧，我好疼。」
他置若罔闻，反而越来越起劲。
甚至找了一把小刀，锋利冰冷的刀刃紧紧贴着我的皮肤，在我的身上划出细小的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闹剧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嬉笑着：「你这下手可真够狠。」
爸爸洋洋得意：「就得狠，越狠刘燕那贱人越惨。」
他修整了一下，几人就开始拍摄。
按照他们提供的信息，爸爸把妈妈的身份简单介绍了一遍。
「刘燕她身为省优秀教师，却抛夫弃女，为了自己的事业离家出走十年。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她。」
「表面上，她带着我们的女儿吃饭，逛街买新衣服，但实际上，每天晚上她都在虐待孩子，来宣泄心里的不满。」
「我才刚把孩子给她带两天，孩子就忍不住一身伤地回来找我了。可怜的孩子，她才十二岁，小小年纪就要被这么对待，她又做错了什么啊。」
「刘燕，你有本事你就冲我来啊！」
爸爸说得言辞恳切，好像他真的是一个爱女儿的好父亲。
我心中忍不住一阵作呕。
妈妈的男友在一旁拍手叫绝：「想不到你还挺有演戏的天赋，不知道你女儿有没有遗传到啊。」
我看看了站在我身边的一堆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我完全没有逃跑的余地。
我的眼泪开始扑簌簌地落下。
11
拍到了他们想要的镜头，几人在房间里的一通剪辑，就高高兴兴出门吃饭去了。
我被反锁在家里。
按照他们的说法，后续如果有采访，还需要我多配合。
从楼上看到他们渐渐远去的的背影，我脱下鞋子，从鞋底掏出一个手机。
关闭了录音。
这是我向妈妈要来的旧手机，这几天，我一直带在身上，随时开着录音的功能。
终于在这一天派上了用场。
我看到妈妈给我打了好多电话，我报了个平安，让她不要着急。
随后打开社交软件，搜索关键字。
新闻已经开始发酵。
这其中少不了他们按照找人推波助澜。
画面里我浑身伤痕，满脸泪痕。
底下的网友都在辱骂妈妈，甚至还扬言要给教育局写信，说她不配为人师表。
大家纷纷附和。
我一直关注着动态，到了晚上，这件事情终于上了热搜。
是时候了。
我打了一个报警电话，给警察说明了我能看到的周边的建筑，在他们的帮助下确定了大概的位置。
紧接着打开摄像头，开始录制视频。
「大家好，我是刘燕的女儿，王文茵。」
「最近网上有很多关于我妈妈的新闻，我想在这儿澄清一下。」
「我身上的伤，全部都是爸爸造成的。」
「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会给我把被子晒得暖暖的，会给我做热乎乎的早餐，她从来不会打我。这一切的阴谋都是爸爸的阴谋。」
我掀开衣服，露出肚子上的伤。
「这是爸爸踹的，当时踹断了我一根肋骨。」
我翻开头发，这里深埋着一道疤。
「这儿是爸爸用火烫的，应该再也长不出头发了。」
「我的手上，腿上，全部都是爸爸刚打的伤。」
「他威胁我，要把脏水泼到妈妈身上，不然他就会杀了我。我很害怕，我怕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怕我会死在他的手上，所以我退缩了。」
「来采访的叔叔是妈妈的男朋友找来的，他们都是坏人，串通好了要让妈妈身败名裂。」
「我现在还是很怕，可是我的妈妈和我的老师都告诉我，人应该勇敢，有一些事情退缩了一次，接下来就要退一辈子了。」
「我不想这么活着，我也不希望妈妈这么活着。」
「我现在，被爸爸反锁在家，不知道视频发出去后他们多久会看到」
12
坚定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我放下了手机。
在网上找到了几个关注这个事件，并且比较中立的博主，发去了视频。
附赠了今天他们几个人操作密谋的录音。
从一开始，我就做好了打算。
秦老师说，人在没有力量的时候，要学会借力。
如果妈妈要和爸爸扯皮，一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但是有了这一次事件，就不一样了。
经过他们幕后操作，网上的热度一直不减，无数网民都参与了讨伐妈妈的队伍。
而我在这个时候说出实情，不仅澄清了妈妈的冤屈，更重要的是调动了大家的情绪。
大家会觉得自己被蒙骗，被愚弄。
对妈妈充满歉意的同时，会把所有的愤怒发泄在骗子身上。
这远比我们直接报警来的快。
身上的伤还在发疼，但是我已经感受不到了。
我守护了妈妈。
13
二十年后，知名访谈节目上。
「刘女士，您曾经破获多起拐卖案件，请问是什么契机促使您投身于此呢？」
我接过话筒：「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被关在小屋子里，门外是妈妈和警察焦急的敲门声。」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期待开门后发生的一切。」
「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打开门可以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殷切的关怀，而不是打骂。」
「那一刻我就在想，我以后想让更多的人能有这份安心。」
从那时起，解救更多一样像我、像妈妈一样的因为拐卖人生轨迹发生改变的人，成为了我毕生的目标。
而我也确确实实做到了。
我解救出来的妇女儿童不下百名，我也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安置方式。
即使是在很久以后，我们也保持着联系。
我做到了最初妈妈给我起名时的期盼：「文茵」，代表了外柔内刚的意思，虽是女子，可是在性格上却丝毫不输男子。
是我的妈妈希望我做一个正直、坚强的人。
番外1
山里的规矩，第一天买来的女人要用铁链拉着在山里游行。
以此来击毁她们的自尊。
几乎每一个女人都是哭喊着走完全程。
但是刘燕不一样。
她警惕地看着周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冷静，机敏。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听说老王家的对她十分「宠爱」。
这宠爱当然仅限于她能上桌吃饭。
直到有一天，我听说她跑了，又被抓住了扭送回来。
听说还被挑断了脚筋。
那年是我被拐来的第八年。
恰好这一年，村长家的小儿子在下山上学的途中掉下山道摔没了。
村长就提议在山里开一所小学，让年纪小的孩子就在山里学。
老师就从我们这一群从外面被拐来学生里挑。
我学历最高当选。
我看着六岁的女儿，欣然同意。
一个课堂，说到底就8个学生，我一个老师足以。
两年后，我听说刘燕怀孕了。
老王家的也对她放松了警惕。
她找到我，告诉我她是一名师范生，想要在这里重拾她的梦想，顺便挣点钱补贴家用。
她垂眉低顺，看不出一点当时的影子。
我答应了她。
文茵出生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
但是没过一年，我就发现她在悄悄喂养村长家的狗。
可她自己都经常吃不饱。
那两只狗的鼻子比警犬还灵敏，多少跑掉的女人都是它们找回来的。
「我要跑。」
她斩钉截铁。
「好，我帮你。」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愿意帮她。
可能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她利用两条狗对她的信任，在一天夜里把两条狗骗了出来，绑住腿扔下来山。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跑了。
大家举着火把手电，在山里山下找了三天，但是一无所获。
只有我，每天从家里的伙食里悄悄扣下一点。
在夜里给她送去。
是的，她一直没跑，而是躲在了学校的一个收纳箱里。
就这么躲了一个星期，连王老三一家都放弃了，她这才从箱子里出来。
「我们一起逃吧。」她说。
我拒绝了她。
「或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是这里有我的孩子，还有我的学生。我已经有了羁绊，走不掉了。」
是的，我被驯化了，我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勇气。
但我想看看，她能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未来。
「只是小燕，文茵还小，在你稳定下来之后，一定要来带走她。她一个女孩子，在这山里，是什么下场你也知道。」
她点了点头：「在我来之前，文茵就拜托你了。」
我答应了她。
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而我知道，她是向着光明而去。
番外2
我跑出来了？
直到看到熟悉的大马路，我才真切的意识到。
我成功了。
可是我也失败了。
回到家之后，我想过报警。
但是父母阻拦了我。
被拐卖、未婚先孕，几乎每一个「罪名」都要把我压垮。
我退缩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如果孩子真的回来了，她的身体里也留着我所恨之人的血。
我该怎么和她相处，我又要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盯着他人异样的眼光活着。
我有权利开始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我不停地说服自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的事业也开始有所成就。
可是压在我心里的石头也也越来越沉重。
我期望我的孩子能勇敢，而我自己确是一个懦夫。
直到这一天，他们站在了我的面前。
当那个小小的身体抱住我时，我才明白，这些年我错过了什么。
文茵总说，我生下了她，也拯救了她。
但是只有我知道，从来就是她救赎了我。
是她给了我勇气，给了我真正重新开始的机会。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