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是个胆小的人。
可那一刻,我忽然拿起条桌上沾血的铁锥,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脖颈。
我的手不是写诗文握毛笔的。
以前,我可以单脚站在长绳上,双手连抛七个沙包,围成一个圈,还要在长绳上翻更斗、旋转、跳火圈。
我虽瘦,却不弱。
我可以杀死他。
尽管在刺下去的那一瞬间,小将布加连忙冲上来将我拉开,狠狠地掼在地上,用尽一切办法去为副将止血,可副将还是死了。
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本就活不了几日。
而我,杀死了重要的俘虏,被叛徒捆住双脚拖行到巴齐尔将军帐下请罪。
巴齐尔将军砍了我一根手指,说要送去鄂州给我爹。
他好蠢。
我又不是真小姐。
可是太疼了!
比老板的鞭子和徐府的乱棍疼一百倍!
那一瞬间,我竟疯狂地期盼徐将军能来救我。
我恨他让我来送死,却又忍不住在心里祈求高高在上的徐将军能想起我,给我一条活路。
哪怕让我给徐小姐当狗,我也一定会做她最好的狗!
我努力张口问素兰,徐将军究竟何时来。
周围一片嘈杂,素兰哽咽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像一把刀,狠狠刺进我心口。
“将军,不会来。”
这个答案,素兰说了无数遍,我也听了无数遍。
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在我所谓亲爹的眼里,我的命比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草还要低贱。
为什么?
我也是他的女儿啊……
就因为我不会作诗?
就因为我娘是妓女?
副将说,他盼着和女儿团聚,将军也当如是。
还让我不要害怕,说徐将军一定会来。
他相信他的将军绝不会丢下同生共死的袍泽,以及血脉相连的掌上明珠。
副将错了……
我只是徐将军眼中的沙粒,恨不得快些搓出来。
丢掉!
再也不要想起!
我被丢回俘虏营,疼得好几日起不来,成日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到底是生还是死。
醒来时,我听见身侧的俘虏在和别人说话,手里在编着什么东西,第二日天亮后,俘虏们都去干活了,我在床头看见了一只草编蚂蚱。
真好看。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样哄过我。
等那人回来,我笑着谢谢他,他羞涩地摆摆手,说他原本也不会编,是他心上人教的。
可提起心上人,他的目光又暗淡下来,另一人问,是不是心上人另嫁他人了,还说若能出去,一定给他介绍个手更巧的。
他摇摇头,喟然长叹:“英娘被她那赌鬼爹卖去了青楼,我原打算杀敌挣了银子就回去赎她的,可我却成了俘虏……我太没用了……”
半个月后,他死了。
和他一起去砍柴的俘虏说,监视者惊动了老虎,为了逃命将离得最近的他推了出去。
我将草编蚂蚱揣进怀里,飞快擦掉了眼泪。
我想,若我能出去,就把这蚂蚱送给他的心上人。
可当我真正见到英娘时,却无比愤恨曾如此许愿的自己。
英娘是和其他妓女一起被送来的,我原本也不认识她,只是偶然听见有人喊“英娘”便留了心,等我寻到机会,带着那小卒的名字去问时,英娘空洞的双眼霎时被泪水填满。
7、
蚂蚱早已被我揣变形,英娘捧在手心久久无言。
我很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众人悲惨的现实。
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
英娘将蚂蚱点燃,我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就看见她猛地将燃烧的枯草按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她朝我凄然地笑了笑:“只有伤痕,才能永久地留在我身上。”
我怔怔望着她。
她分明生了一张美丽的容颜,我却仿佛在那伤痕累累的肌肤下,看见了她用稻草扎成的骨与肉。
她早已不是人,只是一具供人消遣的皮囊。
那我呢?
“小姐,快走吧。”英娘遥遥望着帐外,声音如枯败大地上萧索的残风,“他们要来了。”
我早已不是刚来时的无知,自然知道英娘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虽小,却也是女的。
英娘的今日,便是我的来日。
几日后,英娘也死了。
死于夜里高热。
听说她的左臂肿地很大,脓水让外翻的皮肉看起来像是被浸泡过的稻草。
我没有去打听她尸体的下落,只是望着她曾经住过的方向,忽然瞥见了两只飞鸟。
它们自由地从这个帐篷顶,飞到那个帐篷顶。
如果我也是鸟儿就好了。
我一定能飞出敌营!
嗖嗖!
飞鸟坠地,残羽回旋。
有人举着弹弓射杀了它们。
原来就算做了鸟,也飞不出敌营。
我又见到了殴打副将的叛徒,他来带我去见巴齐尔将军。
我问他,为什么要叛国。
他轻蔑地说:“给谁卖命不是卖?”
他鄙视还留在俘虏营的兵卒们,说一旦再度开战,俘虏们就是探路石。
全都要死。
而他一定会活着,会带着好多钱衣锦还乡。
巴齐尔将军对我那一根手指很满意,他得意地告诉我,鄂州又送来了多少珍宝和粮草,只希望他们能留我一条命。
“你虽是个假的,却也真值钱!”巴齐尔将军朝我邪恶地笑。
我猛地一颤。
他居然一早就知道我是假的!
他看着我剩余的手指,眼中是野兽捕猎时的凶光。
8、
素兰常说我眼皮子浅,又举止粗鄙,一点也不像她家小姐。
巴齐尔将军看穿我的身份,也是早晚的事。
可他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
我的一根手指,为什么能让鄂州送来那么多值钱的东西?
我不够聪明,只能问素兰。
她现在和小将布加如胶似漆,看在我们一起来的份上,对我也多有照拂。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再大几岁,是不是也能学着素兰的样子,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我不想再被砍手指了。
这次巴齐尔将军暂时放过我,下次呢?
可每当我生出这样的心思,脑海里就会不断闪现李老头、副将、蚂蚱小卒和英娘的脸。
他们是那样无辜的人,却又死得如此凄惨,都是因为那群可恶的胡人。
素兰平静地看着我,眼如死灰。
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是不笑的。
像一朵用纱堆的头花,好看,却不像是活的。
她思考了很久,才缓缓说:“将军越重视你,胡人越高兴,他们高兴了,就会放松警惕。”
原来,素兰没有叛国。
她能被将军派来执行秘密任务,是因为她本就认得小将布加。
“砍我手指的叛徒,也和你一样?”我期待地问。
我想,如果那人也有苦衷,我就大方原谅他了。
只要能杀死胡人,缺一根手指算什么。
素兰却摇摇头,捧着我缺了一根手指的右手,轻轻抚摸我粗糙的手背,半晌才哑声说:“对不起。”
看来不是所有人都和素兰一样。
我睡在素兰的小帐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人和素兰说话,素兰不停地劝那人走,那人没有答应,一面骂着胡人凶残,一面骂着齐国徐将军心狠。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隐约听见她说我可怜。
素兰也说我可怜,还说被胡人压制的所有汉人都可怜。
醒来后我跟着素兰去了胡人的伙房干活,梦中的事也被冰冷的现实搅碎,渐渐遗忘。
又过了一日,我和素兰围着灶台啃窝窝头,忽然被胡人叫走,让我们去观刑。
说是有个女刺客夜里刺杀巴齐尔将军,结果被擒了。
人太多了,我个子矮看不清,偏偏小将布加将我和素兰推到了最前面,恰好看见两名胡卒押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上高台,捆在十字木架上。
高处挂着脸盆粗的木柱,像佛寺里撞钟的木槌。
女刺客就是钟。
砰!
砰!
血肉之躯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捶打?
我吓得想跑,却被小将布加紧紧拽住。
他对素兰说:“你不要学她,很惨的。”
我猛地抬头,素兰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竟空洞地像死不瞑目一般。
9、
原来那一晚我没有做梦。
真的有人来找素兰。
素兰当着小将布加的面,讥讽女刺客不自量力,又笑着说自己和女刺客不一样。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依靠。”素兰偎依在小将布加怀里,柔软地像一条上好的狐裘。
那一晚,素兰和小将布加缠绵至夜半。
我不知道女刺客和素兰是什么关系,但我想,她一定很难过,却还要装作一点也不在意。
她甚至不敢为女刺客流一滴眼泪。
伙房里又来新人了,听说是从附近村子里抓的农户。
有个阿婆不过是捡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骨头,就被胡人抽地满地打滚。也许是抽累了,他们将啃剩的骨头往地上一扔,让阿婆像狗一样去咬,一定要听到骨头咬碎的脆响,否则就要打死她。
素兰抱着我躲在灶台后,其余人也如鹌鹑般不敢说话。
我看不见阿婆如何爬过去,只能听见低低的抽噎声和绝望的求饶声。
忽然,不知谁凄厉地喊了一声娘,外面霎时喧闹起来,紧接着便是刀兵相接的声音。
一场毫无胜算的厮杀很快就结束了。
死了一个胡人小卒,一个汉人阿婆,还有一个……叛徒。
砍我手指的叛徒。
原来他不是没有血性。
只是,他那衣锦还乡的美梦,再也无法实现了。
此事后,所有能在营地活动的汉人都被关到了俘虏营。
在大多数人都满身脏污、蓬头垢面的情况下,竟还有一人穿着干净的夹袄,戴着暖和的风帽,踏着羊皮六合靴。
素兰说,他是左虞侯军的行军主簿,被抓的第一日就把左虞侯军的消息卖得干干净净,营中一半的俘虏都来自左虞侯军。
他笑着朝我招手,声音温和:“小姐来时,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素兰连忙将我往后拉,警惕地瞪着他。
“小姐可知,巴齐尔将军为何不送手指了?”他目光幽幽地看着我,像暗夜里的毒蛇,“因为下一次送去的,是小姐的手掌。”
10、
主簿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来抓人的。
几个悄悄藏了铁器碎片的俘虏被他揪出来,他又成了胡人的座上宾。
俘虏营里所有人都恨他。
素兰想办法联络了小将布加,可布加也没办法把素兰带走,倒是那个主簿,害死了十几个俘虏以后,将我接走了。
我害怕地将双手藏在破旧的袖子里,脑中不断浮现被砍掉手指的那几日是如何痛苦,那通红的烙铁烙在我流血不止的伤口上时,血肉的焦糊味让我不住呕吐。
他没有砍我的手,只是恭敬地向巴齐尔将军呈上一封密信,说齐国徐将军会带一拨人马来营救我。
“她是假的。”巴齐尔将军怀疑地盯了我一眼。
主簿拱手道:“营救是假,刺杀是真,请将军早做防范。”
主簿已效忠胡人,却谎称是诈降,故意往鄂州送信,让齐国将军以为能里应外合,一举歼敌。
事实上,他们的信件往来,巴齐尔将军全都看过。
巴齐尔对齐国的计划,了如指掌。
而我的作用,就是带走一份假的布防图,引诱齐国出兵、全歼,进一步消灭齐国的兵力。
主簿会告诉徐将军,布防图是真的。
我是个连字都不认得的杂耍技人,主簿却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良臣,徐将军绝不会相信我的话。
巴齐尔将军觉得此事仍有风险,看着我思考了一番,说:“别让她再说话了。”
当晚,主簿给我灌了一碗药,第二日我果然连声都发不了。
我恨主簿!
可他说,我可以回鄂州了,我又很开心。
我去找素兰,想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可我比划了许久,素兰也看不懂,最终还是主簿来找我时,慢悠悠和素兰说:“她要回去了。”
素兰恍然大悟。
第二日,我收到了许多家书。
或许算是家书吧。
有人将衣裳撕了一截下来,用木炭画一些字不像字,符号不像符号的东西;有人将一个破旧的小香囊递给我,让我替他带给家中年幼的妹妹;有人割下一截头发,用破麻绳缠好,让我带给他年迈的父母……
太多了,我记不住。
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我努力地在心里重复着每一个人的名字,可那些东西却被小将布加拿走,统统丢进了火堆里。
火焰被压灭了一阵后,忽然升腾起来,燃烧的声音里,仿佛藏着无尽的呜咽。
我又想起了英娘。
她说,只有伤痕才会永远留在她身上。
其实我们也一样。
身为俘虏,我们什么也留不住。
包括希望。
主簿将我从火堆旁强行带走,回到营帐后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看了看,五张纸上全是苍蝇大小的字。
我不识字,生气地将信甩回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将布加之所以要烧了那些东西,都是主簿告的密!
主簿弯腰将信纸拾起,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小心叠好放回信封,再一次递给我:“就算我不说,那些东西你也带不走,但你可以带走他们的名字。”
我不解地望着这个叛国贼,不明白他怎么会如此好心。
但我还是接过了那封信。
我想起了蚂蚱小卒和李老头,连忙蹲在地上,画了一只虫和一个灶台。
主簿似乎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说:“给你编蚂蚱的陈大牛,惦记田里麦子的李铁山,都在里面。”
主簿真的好奇怪,他居然连李老头惦记麦子的事都知道!
能骗整个齐国的人,果然不一般。
他既然这么聪明,为什么还要叛国?
“快去洗手,脏死了!”主簿嫌弃地将我推开。
11、
或许,正因为主簿聪明,才要叛国吧?
若不叛国,他会像副将一样惨死。
可现在,巴齐尔对他多好啊,不仅衣食无忧,还有人伺候,连带着我也跟着沾光,吃到了进敌营后的第一口肉。
为母杀胡的叛徒也吃到过肉。
叛国就能吃肉。
可副将为什么不屈服?
他宁可让我杀了他,也不肯说出巴齐尔想要的情报,他浑身脏臭,却比主簿干净多了。
没几日,徐将军的人马果然来了。
当夜,我被一个蒙面大叔捞上了马背,追兵不断,眼看着就要被追上,营地中却忽然亮起一阵火光,无数人大喊“救粮草”。
我和大叔就这么甩开了追兵。
太容易了吧?
大叔寻了个隐蔽的地方生火,又递给我一块干饼子和一只水壶。
我咚咚咚灌了几大口,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啃饼子。
嗓子坏了以后,我疼地好几日吃不下饭,今日不怎么疼了,又被大叔带走狂奔,正饿得紧。
大叔轻轻拍我的背,让我慢点吃,别噎着。
大叔是好人。
可惜,他被主簿骗了。
整个齐国都要被主簿骗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吃完饼子,大叔一边拨着火,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忽然眼睛一热。
自从假扮了那位文传天下的千金小姐后,所有人都喊我“小姐”。
即便有人知道我不是小姐,却根本不在意我到底是谁。
我的名字对他们来说,不重要。
橘黄色的火光将大叔那张脸映得格外温暖,他微笑着等我回答,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与亲近。
我好想把我的名字告诉他。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更不会写。
我张嘴艰难的想发声,又从怀里掏出主簿给的假布防图努力比划,大叔不知道看明白没有,只是接过布防图,摸了摸我的头:“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
我使劲摇头,抢过布防图直接丢进了火里。
火舌很快将绢帛点燃,我等着大叔质问,想着要如何比划,他才会明白,主簿已经彻底背叛。
可大叔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看着布防图一点点烧成灰烬。
我摇了摇他的手臂,疑惑地望着他。
为什么?
这难道不是他们冒死过江,最想得到的东西吗?
他为什么一点也不紧张?
12、
“一张假图而已。”大叔笑着又拨了拨火。
我依然满脑袋的疑惑。
大叔却轻轻托着我缺了一根手指的右手,低声问我还疼不疼。
我摇摇头。
其实是疼的,但我忍得住。
大叔吹了吹我缠在手上满是脏污的麻布,没有看我,声音却越发低哑:“你恨徐将军吗?”
我用力点头,可是大叔看不见。
“他从未养育过你,却害你受尽苦楚,你恨他是应该的。”大叔的手很暖和,他停顿了很久,忽然抬起头笑看着我,“你比真正的徐小姐,更勇敢!”
我猛地收回手,转过身去,离得他远远的,也不再看他。
他或许是想夸赞我。
可我并不高兴。
我不是比徐小姐勇敢,我只是没有她幸运。
她生来衣食无忧,还有一对将她视若珍宝又权势滔天的爹娘。
我没有。
我娘将我带来人间便撒手去了,她自己都是可怜人,生的自然也是个小可怜。
我爹……
我没有爹。
大叔休息了一会儿,便带着我继续上路。
他说桥头有人接应,只要回到鄂州,我再也不用受苦了。
那是一条即将汇入长江的支流,原本应有座铁索木板桥,桥头汇聚了十几个蒙面的齐国将卒。
可如今,木板没了。
两侧还钻出了许多持弓箭的胡人兵卒。
我们被包围了。
巴齐尔将军骑马而来,胡卒将浑身血污的主簿踢到我们面前。
昨夜那一场火,竟是他放的。
胡人的粮草被烧地一干二净,还有不少胡人将卒被烧伤,这样大的动静,他根本撇不清干系,最终还是被抓了。
主簿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他的营帐甚至熏了香。他将我领回去时嫌弃我太臭,专门让胡女给我洗澡换衣,收拾干净了才可以进他的营帐。
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有皂角的气味。
可现在,他灰白色的夹袄沾着马粪和泥渍,眼睛肿地睁不开,嘴角和鼻下糊着鲜血,头发像一窝杂草,双臂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绑在身后,整个人像是在泥地里打滚的蛆。
巴齐尔将军根本没有完全相信他。
第二个被踹过来的是素兰。
她衣衫破烂,浑身伤痕,虽没有被绑住,却根本站不起来。
大叔连忙将斗篷解下,盖在她身上。
我跑过去抱住她,她却在我耳边说:“小姐是不会轻易流泪的。”
这时候,她居然还惦记着让我假扮她的小姐。
巴齐尔将军逼迫齐国将卒投降效命,否则,主簿和素兰的下场,就是我们这十几个人的下场。
“我刚刚得到消息,这个假小姐居然是你亲生的。”巴齐尔将军剑指大叔,“你应该不会希望她像素兰这个贱女人一样,被我们热情款待吧?”
胡人将卒一阵哄笑。
素兰为了配合主簿放火,也暴露了。
被抓前,她亲手杀了小将布加,布加是巴齐尔的亲侄子,巴齐尔震怒,下令要让素兰生不如死。
正当我以为我们所有人都将死在这里时,巴齐尔将军忽然接到急报——俘虏营反了。
昨夜那场大火,烧得胡人将卒们手忙脚乱,俘虏营乘机偷藏了一堆兵器,只等巴齐尔将军带着精锐追齐国将卒,营中兵力空虚时,拼死一战。
13、
巴齐尔将军立刻反应过来,是主簿在搞鬼。
叛徒为母杀胡卒后,所有汉人都去了俘虏营,主簿也去了。
他看似抓了十几个暗藏铁器、妄图逃跑的危险分子,实际却和每一个俘虏都说过话。
那虽是一场意外,却也是一个机会。
巴齐尔将军立刻拨了一支人马回援,自己却依然守在此处。
他要活捉徐将军。
徐将军的价值,可比那个副将高多了。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很快明白,带走我的大叔就是徐将军。
难怪他会问我恨不恨徐将军。
他有什么资格问?
我绝不承认他是我爹,也绝不原谅他!
徐将军带着所有人反击,弓箭手没有瞄准我和素兰这两个根本跑不动的残弱女子,不久,徐将军带来的十几名精锐便折损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在苦苦支撑。
素兰沾满血渍的手捧着我的脸,惨笑着安慰我:“小姐别怕,援兵很快就到了。”
她难得对我笑,我却不愿意看她。
她一定是糊涂了,错把我当成了那位名传天下的徐小姐。
我不是她的小姐。
我只是一个在杂技团长大的土包子,是她看不起的眼皮子浅的冒牌货。
可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
也许是为了安慰我,素兰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
原来,素兰和主簿的谋划,从来都不是什么布防图,而是巴齐尔的印信。
俘虏营那一场注定死亡的混乱,只是为了掩护印信转移。
所以,主簿抄录了所有人的名字。
他早知道那些人都会死。
徐将军要趁消息还没有传到下一个沿江布防区之前,假传军报,引诱敌军出兵援助巴齐尔,等到布防区守卫松动,齐国大军将在那一处渡口挥师北伐,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这一次来的人,其实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徐将军也一样。
齐国不止他一个将军,齐国的败局也不仅仅是因为徐将军,但皇帝金口玉言,说这一切都是徐将军的错,他若不能将功补过,整个徐氏宗族都将蒙难。
原本他们在桥对岸安置了援军,准备送我回鄂州,可桥没了,援军只能绕路。
素兰的气息越来越弱,我几乎扶不住她了。
我曾无数次地想要告诉别人,我不是徐小姐,可现在,我好想大声告诉她:我是你的小姐,你不要睡,你要活着带我回家!
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素兰的眼皮渐渐落下来,远处一点金色的晨光落在她脸上,她虚弱地喊:“千秋啊,你一定要回家……”
千秋是我的名字,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告诉别人的名字。
我以为素兰和其他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更不在意我有没有名字。
可是她知道。
她居然在最后一刻分辨出我是千秋,而不是她的小姐。
素兰,你让我不要害怕,让我等援军,你为什么不能陪我一起等?
我哭地昏天暗地,整个天地都似乎在崩毁颤动。
徐将军早已满身伤痕,巴齐尔一刀砍在他后背,他努力睁眼看着我,努力嘶吼:“孩子,我对不起你!”
他朝我的方向跪下,又被巴齐尔踩在脚底。
巴齐尔十分遗憾没能活捉徐将军。
他提着刀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放开素兰的尸体,忽然冲向了空荡荡的铁索桥。
我带着素兰的期望,怀揣着俘虏营所有人的名字,奔向了鄂州的方向。
我要回去!
“小姐回来!危险!”
援军来了。
我回头朝他们一笑,无声地说:我不是你们的小姐!
我是杂技团绳戏最好的技人千秋,在麦粒那么细的绳索上都能如履平地、游走自如。
这铁索比我的拳头还要粗,根本难不倒我!
奔腾的河水卷起一阵阵寒风,汹涌的涛声次第拥抱着我。
可下一瞬,我身子一歪,霎时坠入了翻腾的河水里。
天地瞬间晦暗。
啊,我的腿断过。
我再也不能做绳戏技人了。
(全文完)
番外:
秋蝉鸣、稻谷黄。
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将军夫人,腰间别着镰刀,背上扛着沉甸甸的谷子。
徐将军诱敌有功,朝廷赦免了他战败之罪,却还是没收了他的家产。
他受伤太重,背着我回来的第三天就死了。
那时我尚在昏迷,数日后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夫人赵氏。
“我虽介意你娘的存在,却终究对不起你。你若愿意,以后我就是你娘。”
原来,那名传天下的徐小姐,被皇帝召入宫中给公主作伴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赵氏担忧女儿,数次打点却始终得不到准确的回答。
偏巧徐将军战败,丢了城池,皇帝便把所有的罪孽都塞给了他。
巴齐尔要徐将军献女时,徐家根本无女可献。
“我不愿意。”我下意识拒绝,却猛地发现自己突然能说话了。
主簿下的哑药,竟真能治好!
我忽然想起许多事,疯了似的寻找他给我抄的那些名字,赵氏却给了我一团灰白的硬纸。
上面一个字也看不清!
我抱着那团纸哭了好久好久,心中陡然生起一团火。
我要把那些名字,都找回来!
我虽没有认赵氏做娘亲,却和她相依为命。
等我再长大些,便和赵氏收养了一些孤儿。
赵氏教读书写字,我教杂技表演。
偶尔,我们会说起素兰。
“素兰求了我三日,我才让她跟着你走。”赵氏满目哀戚。“她说只有她认识布加。”
彼时胡虏已灭,汉人的朝廷也换了主人,四海升平、欣欣向荣。
汉人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奴颜婢膝。
我带着杂技团行走天下,每到一处便询问当地是否有前朝参军的人,终于一点点凑齐了他们的名字。
每一个字我都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