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荞,我好想你。
8.
爱被骤然拔出心脏的时候,人不可能是无动于衷的。
回到房间,我木然地收拾好行李,谁也没通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店。
囫囵回到自己家的时候,看着桌上早已经干枯的玫瑰,我滞愣了很久。
那是时遇送我的第一束花。
当时我开心极了,为了能一直保存下去,第二天,便小心地把它做成了干花放在玻璃罩里。
我恍惚地又想起了很多事。
然后,在回过神的瞬间,情绪决堤。
9.
我和时遇纠缠了很多年。
但说是纠缠,倒不如称为我单方面倒贴,像舔狗一样在他身后追寻。
他哭我哭,他笑我笑,喜怒不由己,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仍觉得高兴。
单方面的恋爱脑,真是很作践自己的一种沾沾自喜。
因此,所有人都笃定我不会离开他。
时遇是这么觉得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人生难得宋也荞。」少年时的记忆里,有个声音曾当着很多人的面这样说过。
人生难得宋也荞。
但时遇却从来并不觉得我难得,他贯来我行我素,发现我对他的执念后,更是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要说他的态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那大概可以追溯到从我们高三毕业后,跨越了一个暑假的大一迎新晚会上重逢,我撞见他和别的女生忘情拥吻的时候开始。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人生里除了生老病死,很少会有什么足以击溃一个人的大事。
纵使如今已经决定放下,但那些画面,也仍旧成为了我人生当中无法洗脱的记忆点。
那晚音乐的声音很嘈杂。
说是迎新晚会,不如说是一些关系好的新生自发地组织起来,一道去酒吧寻乐子。
我被室友带着一起,霓虹的灯光从我们的脸上扫过,每个人都在碰杯。
「小乔,你这么漂亮,有没有喜欢的人啊?」有人隔着震耳的音乐扯着嗓子向我喊话。
小乔,是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之后给我取的外号。
「什么?」我没听清,便也扯着嗓子问他。
男生站起来,把手窝成一个「话筒」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我说——」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喜欢的人。
要怎么形容听到这四个字的感觉呢?
大概就是电视剧里轮到重要情节的时候,突然出现的bgm。
几乎是一瞬间,我脑中便浮现了他的脸。
「小乔,小乔?」
有人叫我,我才从怔愣之间回过神:「我——」
视线从对方的脸上落到他的身后,一句「我没有」就被囫囵地咽回了肚子里。
想到高三毕业的谢师宴,时遇和我作为学生上台代表发言。
聚光灯下,我偏头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心想:
不管过去多久,我大概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然而我再和这张脸的主人重逢,他却怀抱着另一个女人,深情地拥吻。
「小乔,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室友蒋念手忙脚乱地替我抽纸,轻轻按去我颊侧的水迹。
似乎是有所感应,在又一束灯光从我脸上晃过的时候,时遇抬眸,朝我看来。
对视的瞬间,他眉梢微挑,下一刻,又再度加深了那个吻。
那些年少时疯长的情愫里夹杂了太多的东西,希冀,懵懂,和情窦初开的胆怯交织。
这些东西使我对时遇总有一种莫名且有些一往无前的信任。
其中,便包含了:他也喜欢我。
这样自大的信念支撑了我很久,于是在亲眼目睹他和别人拥吻的时候,心中的神坛,便轰然坍塌了。
那天晚上回去,我打开了我们的聊天记录,反复看了很多遍。
其实在毕业之前,我几乎没有在社交软件上和时遇说过话。
纵使心动上头的时候耍了些把戏加上了他的好友,也只是悄悄地在屏幕后留意他的动态,连自我介绍都难以开口。
那个时候的感情尚且懵懂,许多话藏在心里不敢说,却又因为十分的想念,在暑假将将过半的时候,我给他发了一句。
「你好,我是宋也荞。」
时隔三年的自我介绍,看起来笨拙得很。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犹豫着点下撤回的一瞬间。
那个灰色头像的主人,发来了一句:「你好,我正巧在想你。」
10.
手机一时间掉在地上,纵使马上又看到他接着补充的那句「我在想三年来班上同学基本都加了联系方式,唯独少了你,好像还怪可惜的」时。
胸膛里的心跳,仍旧震得我坐立难安。
那天简单的寒暄,就成为了我们再度重逢前最后的交集。
那晚夜深人静,我看着他最后发来的那句「我们好像是同一个大学,宋也荞,开学见啊」后,眼泪无端地,再度涌了出来。
花了一晚的时间接受了我只是一厢情愿的事实,心情勉强恢复了平静。
结果第二天下午,我从食堂出来,准备走回宿舍的时候,却再一次碰上他。
「宋也荞。」时遇把我拦在树荫下,周围偶有学生路过,便响起高高低低的起哄声。
我抬头看他,心里的酸涩再次掀起波澜,好半晌,才开口问他:「有什么事吗?」
他又盯着我看了会儿,直到我眼眶不自觉地泛红,直到我转身要走。
时遇才轻笑一声,又把我拉了回来,语气似在讨饶,又像是一眼看破了我的心事。
他说:「宋也荞,我分手了。」
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攥紧。
又像被下了一剂,让我彻底弥足深陷的猛药。
11.
在不声不响地离开时遇的第三天,闺蜜蒋念终于发觉了我的沉默。
她二话不说地冲进了我的房间,要我如实交代这两天的事。
「你早该这么做了。」蒋念听完我的话,颇为感慨地拍了拍我的肩:「那个人渣这么多年对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每次分手了挥挥手给你点甜头,还真以为自己是上帝了,傻逼一个。」
听着她一针见血的总结,我眼眶红红,笑着又喝了口酒:「是啊,以前太过执念,总是不信邪,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他的救世主,现在想想,还真是蠢。」
我想到自己和时遇纠缠七年,却从未和他在一起过。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对他的执念才变得愈发深刻。
蒋念听罢,却没所谓地摆了摆手,「嗐」了一声:「谁一辈子能不犯个错啊,别往心里去。」
我舒出一口气,还没说话,面前就又多了一张画展的票。
是我最喜欢的近代画家的画展门票。
他的展都是邀请制,无邀请函和门票不得参加。
因为是天才,他的画展,甚至可以称为一票难求的程度。
「这……」我有些错愕。
「好不容易脱离苦海,总要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吧?」蒋念打断我的话:「你别急着谢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出去罢了。」
12.
工作日的中午,展厅里的人很少,一只手就可能数完。
其实我到最后还是没弄明白蒋念卖了什么人情。
但第二天醒来,看着狼藉的客厅,满地的垃圾,我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房间里浑浑噩噩呆了将近一周的瞬间,我的大脑给我下达了指令。
它说:宋也荞,这样下去,不行。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囫囵地站在画展门口了。
「你也喜欢这幅画?」走神的间隙,有人跟我搭话。
我下意识抬眉,眼中便撞进一张噙着笑意,样貌出众的脸。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意识突然就掉回了去年的冬天。
想到那天的窘态,我脸上突然就有点烧。
然而当我还在思索是要问他「上次见面给你添麻烦了」,还是说「我是喜欢这幅画」的时候,他先一步替我开了口。
「好久不见,老同学。」池晏泽的声音缓缓,带着让人心安的语气。
那些尘封的回忆接踵而至,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少年时相比,似抽条儿一般,又高了许多。
眉眼不复当初肆意的少年气,却又多了一些岁月沉淀后的从容和沉稳。
时光重叠,他终于同那个画室里的「高岭之花」重合在一起。
在这样的地方能找到知音是一件叫人欢喜的事,池晏泽如我想得一般博学,画展逛了一圈,我们便从乾隆年间的「艺术写真」横跨到斗国画家夏加尔为其爱妻所作的每一幅作品。
驻足于最后一幅画前,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上扬了很久,再看向那扇半掩的大门,甚至生出了一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是我和时遇纠缠的七年里,从未有过的感受。
想起我曾经和他提起自己的兴趣,也兴致勃勃地邀请过时遇。
「画展?想想就无聊得要死,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没兴趣。」他随口这么说着,显然没放进心里:「以后这种事别问我,我可没有你们这种艺术家的闲情逸致。」
一席话,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我无端地,生出一些羞愧的情绪,觉得委屈,又不知道如何回应。
最后,唇瓣翕动,又无端说了一句:「对不起。」
13.
回过神来,我把注意力再次放到了面前的画上。
「咦。」我有些诧异,下意识偏头看向他的眼睛。
池晏泽眉梢轻扬,似是在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解释道,「只是觉得有些奇妙,据我所知,这个画展的主人,画景画物,画世上一切,但是从没画过人。」
「何况……」
「何况?」
我环顾四周,展厅之中,这幅画的位置实在抢眼。
「如果画也有番位,这张画的模特,大概就是这位画家心中的c位了吧。」
说罢,我掀了掀嘴角。
虽然看不清正脸,但这张画被宝贝得这样好,足以看出画主人的珍惜。
闻言,池晏泽也煞有介事般点了点头,看起来颇为感慨:「大概算得上是白月光一样的分量吧。」
说罢,他又想到了什么一般道:「你很喜欢吗?要不然,我把它送你?」
闻言,我不禁笑起来:「这张画这样重要,人家怎么可能愿意割爱?」
手机嗡嗡响了两下,我想拿出来看,另一边却又响起了画展负责人为难的声音,以及另一个我无比熟悉的男声。
「多少钱,开个价,我出双倍买。」
池晏泽比我高了将近一个头,恰好挡住了我的身形。
因而时遇一时间,并没有看到我。
七年来我不止一次和他提起画展的事,他次次表现得兴致缺缺,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抵触,但我也就再没提过。
今天在这里碰见他,我是意外的。
但这份意外,很快就在触及到他身边的女人时转变成了了然。
14.
何妍今天穿了一身与她平时装扮大不相同的素色连衣裙,此时正挽着时遇的手臂,一脸期艾。
「阿遇,如果你为难的话……」
她话没说完,池晏泽便先一步上前,打断她的话:「不好意思啊,这幅作品仅供展示,不作为卖品出售。」
「……池晏泽?」时遇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刻,便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池晏泽扬眉:「哟,这不是山猪吗?好久不见。」
乍一听到这样荒谬的称呼,我一时也顾不上尴尬,转头看他。
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是要先惊讶他居然就是这个画展的主人,还是惊讶他居然也会说出这种称得上「冒犯」的话。
时遇的表情很精彩。
先是从被池晏泽冒犯的不虞,又到看到我后的惊诧,最终,又变成现在这样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宋也荞,你跟他搞到一块了?」他阴沉的脸色并未持续多久,复而,又笑起来,一只手颇为熟稔地搭上何妍的肩。
他说:「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这么快就可以换人,宋也荞,你的感情还真是廉价啊?」
廉价。
我的脸色骤然白起来,荒谬和难以置信十分明显地表现在脸上。
记得那年时遇的母亲过世,父亲的私生子迅速被塞进了公司。
时遇年轻气盛,当即便从家里搬了出来,自立门户。
最困难的那几年,是我勤工俭学,把他的生活照顾得井井有条,也是我无数次冒着被保安抓住的风险,翻墙出去,把醉死在酒局上的他扛回家。
那段时间,我和时遇都很穷。
我怕他有急着用钱的时候,所以虽然我的家境并不算困难,也仍旧紧巴得连一个十几块钱的杯子都要考虑很多天。
即便如此,但眼看着他一点点地依赖我,又一点点地因为我好起来,我便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那两年里,时遇身边没有别的女人。
但我也因此瘦了一大圈。
15.
后来有一次时遇出去应酬,又被灌了很多酒。
但那个项目太过重要,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陪甲方尽兴。
间隙里,他趁着去洗手间的功夫给我打来电话,声音低沉,带着醉意和疲惫:「宋也荞,我好想你。」
一句话,让我再次不顾门禁,悄悄翻了出去。
当我找到时遇的时候,甲方刚给他满了杯酒。
然而,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时遇便想也不想地让我走。
他蹙眉问我:「谁让你这个时候过来?宋也荞,滚回去。」
我没有理会,甲方的人却来了兴致。
他问我:「姑娘,这小子,你男朋友?」
我没应,他又说:「会喝酒吗?替你男朋友把酒喝完,这个单子,就是你们的了。」
甲方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答案自然是很清楚了。
时遇醉得太厉害了,没能拦得住我。
酒一杯杯地下肚,在我也已经几乎看不清人影的时候,甲方的人走到时遇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下午,来我办公室,记得带合同。」
我喝得太急了,听到这话之后登时卸了力。
那帮人人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扶着桌子,吐了个昏天黑地。
胃酸反流,烧得喉咙火辣辣地疼。
再缓过神来,是时遇红着眼眶看我,他的声音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哽咽:「宋也荞,我一定会娶你。」
16.
那天的事,时遇告诉了很多人。
所有人都说,我爱惨了他。
甚至为了时遇,我可以连命都不要。
我对于这些评价不置可否,那个时候的我爱他,是真的愿意把心都掏给他。
可他却不是这样的。
后来时遇功成名就,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有时候喝多了,便会趴在我的肩头,讨饶一样问我:「我跟她们也就是玩玩,也荞,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
「廉价?」周遭安静了很久,我才压下心中的酸涩,强忍着眼中的泪意看向他:「时遇,所有人都有资格这么说。」
「唯独你没有。」
「时遇,我们甚至连情侣都算不上,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蹬鼻子上脸?」
仿佛被我的话刺痛,时遇眼中冷得吓人,他搂着何妍的大掌骤然用了几分力。
但哪怕何妍已经痛呼出声,他也恍若未闻。
复而,时遇才再次恢复了那幅漫不经心的语气,嗤道:「所以呢?你不还是因为一个小玩笑就走得一干二净?宋也荞,你以为你有多高尚?」
在他说出第二个反问句的时候,我已经拧开了手中的瓶盖。
然后在他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伴随着何妍的惊叫声,把半瓶水,全部从他头上淋了下去。
「我看你脑子糊涂,帮你清醒清醒。」
水珠从发丝滴落,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变成了一座石像。
久久,时遇唇瓣翕动,我警惕地冷脸后退一步。
但下一刻,他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又紧盯着池晏泽的眼睛:「画。」
顿了顿,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深思,男人才把话说完:「把画卖给我,价钱你开。」
我赫然看向池晏泽,这画对他的意义非凡,我没想到时遇犯浑居然能犯到这个份儿上。
说起来,也算我给他平白添了个麻烦。
「价钱?」池晏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掀起嘴角:「那如果说,我要「时之」名下所有产业呢?」
心头一跳。
我比谁都清楚。
「时之」是时遇的所有心血,也是他向家里,向他父亲彰显自己,最有力的勋章。
而这幅画纵使再好,终究也是一幅画而已。
意料中地,时遇沉默了。
「时先生,像我们这种艺术家呢,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怪癖。」
「例如我,就极不喜欢脑子有问题的人收藏我的画。」池晏泽先一步开腔,看着时遇面无表情的脸,他又笑:「尤其是,你这样的「山猪」。」
说罢,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把我挡在身后。
复而眉梢轻抬,看向他们的神色里,带着不容分说:「门在那边,请吧。」
17.
展会结束,池晏泽提议要送我回去。
路边街景从视野里一帧帧略过的时候,我向池晏泽表达了对他就是画展作者的惊讶。
「你的画,我很喜欢。」赧然地摸了摸鼻子,我真心道。
池晏泽没在人前露过脸,拍卖画作,也都是用的笔名:池鱼。
我在五年前偶然看到了他的一幅鸢尾花,便不受控地关注起了这个画师。
在得知池晏泽便是池鱼的时候,我只是惊讶了一瞬。
毕竟他在学生时期便被誉为老天赏饭吃的天才,在那样的大画室,画技不过余月就超过了在职的老师。
毕业那年又以省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美院,他一路进修,再后来,听说是出国了。
我悄悄瞥了眼池晏泽的侧脸,他的变化大多是气质上的,样貌仍旧完美地和记忆里的少年重叠。
年少成名的天才画家,就是应该过着这样夺目的人生才对。
「谢谢你啊。」他目不斜视地笑了一下,语气同样诚恳:「能被你喜欢,我很高兴。」
闻言,我摩挲衣角的手顿了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喜欢」两个字从他舌尖上碾过的时候,仿佛参杂了两分缱绻,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反应过来,我骤然摇了摇头,连忙挥散这样的想法。
继而又似是为了缓解方才因为偶遇时遇的尴尬,我没话找话道:「画上的,是你喜欢的人吧?」
说罢,我又摸了摸鼻尖,干笑两声,暗骂道:宋也荞,你看看你这问的这都是什么问题?一点边界感都没有!
但他却对我的窘况恍若未觉,随口答道:「嗯。喜欢的人。」
「说起来,你也认识她。」
我微怔。
我认识的人?
我和池晏泽的朋友圈……什么时候重合的这么彻底了?
然而因为顾虑到自己的话太密了些,这个问题,到底是没问出口。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路无言。
直到小区大门印入眼帘的时候,我才好似回过神,问他:「对了,那个……你为什么叫他山猪?」
如果单论外貌,时遇应当是和这个物种八竿子打不着才对。
他目不斜视地打了个方向盘:「都说山猪吃不了细糠,综合来看,我认为他跟这个词,非常适配。」
听罢,我嘴角一抽。
莫名地,居然认为他说的颇有两分道理。
不过……
「这么听起来,你认识时遇?」
话落,车缓缓在一栋单元楼前停下。
他倾身替我松开安全带,超过界限的举动,让我心头一跳。
好在下一刻,池晏泽又坐了回去:「这个问题暂且保密。」
「想知道的话,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18.
回到家,我才有时间掏出手机看一眼。
原本安静的群消息变成了99+,我有些诧异的点进去,入眼的是他们热切地讨论时遇的生日要怎么过。
以及,我会不会出席。
「何妍对时遇的生日会可是上心了,据说花了大价钱包了个会所呢!」
「时遇这次谈了这么久还没分,估计是陷进去了。」
「哎呀,这么说小乔会不高兴的吧?」
「怎么可能?小乔最喜欢时遇了不是?据说上次为了时遇,七十米的高度都二话不说就往下跳」
「啊?不是吧,我记得小乔好像有恐高症……」
……
七嘴八舌的谈论,基本上都是围绕着我和时遇。
吹捧我对时遇有多深情,是这帮人这么些年,最老生常谈的话题。
往年,时遇的每一次生日我都是最上心的那个。
因为不敢让我爸知道,所以每次他生日之前,都是我最忙的时候。
可以一头扎在电脑和手绘板之间,可以两天两夜不合眼。
只为多赚一些钱,让他的生日再体面一点。
其实我自己的稿费和工资加起来,在这样的一线城市,也算得上是很富裕的。
但时遇的生日,我每次都不愿意敷衍。
现在想来,大概是这样的付出,能让那个时候的我也产生一些,有资格和他并肩的错觉。
蜷缩在沙发里,我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
三个月,何妍,确实是时遇谈的最长的一任。
思索着,又回忆起去年冬天的一个画面。
恰好也是我和池晏泽,难得的一次相遇。
那是时遇又一次宿醉,我如往常一样顺着地址找到他。
但还没来得及推开包厢的门,就听到了他和别人的谈话。
「宋也荞适合当老婆。」
我透过门缝看他,男人靠在椅背上,指尖猩红明灭,脸上是一派戏谑的神色。
我的嘴角还没来得及上扬,就又听他说:
「可我还没玩够,再让她等等吧。」
「反正她也挺情愿的不是?」
我无法理解他语气里的心安理得和有恃无恐。
只觉得被人扼住了喉咙,死死捂着嘴后退,又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宋也荞?」他的声音轻轻,只有我们两个听得到:「怎么哭成这样?」
木质的暖香钻入我的呼吸道,无端地,掀起了那些被压抑许久的委屈。
钻心的绝望涌上心头,一时间,我再也顾不得仪态,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崩溃且无声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19.
回到现实,原本要息屏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最后两条消息是刚刚发来的。
一条是群消息,一条,来自池晏泽。
群里的人@我,问出了所有人都好奇的那个问题。
「小乔,后天时遇生日,你会来的吧?」
他们好奇其实无可厚非。
因为这次时遇的生日,是何妍组的局。
而旧红颜和新情人相遇,总是能勾起人的八卦心。
放在以前,说什么我都会去的。
就如那天答应蹦极一样。
但……
指尖在键盘上轻敲了几下,发送了两条消息后,群里瞬间炸锅了。
原因是我说这次的生日会我就不去了,然后,又@了时遇。
我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也祝你们天长地久。」
那头没回复,其他人的消息却火速把屏幕又刷新了一页。
我没再理会,转而,退出了群聊。
再点进另一个未读消息。
和池晏泽的对话框里只有他刚发来的一条消息。
「后天,要不要出来一起吃个饭?」
20.
停止内耗之后的时间总是松快很多。
囫囵间,就到了跟池晏泽约好的时间。
只是在这天天亮之前,手机反反复复地响了好几次。拉黑了一个,又打进来一个。
陌生号码,像是骚扰电话。
拜其所赐,我睡得并不算好。
「怎么这么困?」走进餐厅的时候,池晏泽笑着问我。
我随意摆了摆手:「不知道哪个平台卖了我的手机号,手机响了一晚的骚扰电话。」
话落,服务员走了过来,一脸歉意地对我们道:「不好意思啊二位,今天我们餐厅已经被包场了,要不二位今天先看看别家吧。」
我这才想起来环顾四周,熟悉的装潢让我眉心微蹙:「你们家不是会员制餐厅吗?什么时候还能包场了?」
服务员为难地叹口气:「没办法,这次的客人给的太多了……」
我心领神会,但他口中的包场又不自觉地在我脑中和昨晚群里说何妍包场给时遇过生日的消息重合在一起。
我眉梢微跳,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然而这样侥幸的心理没有持续太久,何妍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也荞?」她轻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也是,你在我们家时遇后面跟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循声看去,她今天仍旧穿了一身同往常不同的纯白色裙子。
话语间,是藏也藏不住的炫耀和怜悯。
心头略有些怪异,还没来得及细想,池晏泽就附耳同我说:「这人……倒是跟你有两成像。」
「就是这么一打扮,看着有些不伦不类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池晏泽思索了片刻,在他们一行人走到我面前的时候,终于开口:「想到了。」
他直起身来,毫不避讳地挑眉看着何妍:「精致的丑女。」
何妍的脸色难看极了,她下意识抬眸去看时遇,但他的眸光却死死落在我和池晏泽紧贴着的手背上。
「不接我电话,转头就答应了别的男人的约会?」
他不顾旁人的议论,缓步走向我:「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时遇的眼睛染上猩红,下颌都紧绷起来。
我很明白,一个人失去一条听话忠诚的狗的时候,总是难免失控。
我的爱很好,好到时遇食之无味,却从未想过放弃。
好到如氧气一般糅合进他这七年的人生里,好到他也相信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宋也荞能给他这样自我献祭一般的爱。
「说什么?」我悲哀地看向他,眸中却是一片冷色:「说冤家路窄,算我倒霉,够不够?」
「宋也荞!」他低声喝道,像是极力克制情绪。
七年来,纵使我们不曾确定过关系,但如果说世界上谁最了解时遇,应该能算我一个。
时至今日,我已经整整十二天没有回过他消息,自然也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
那天退群的时候,我更是直接把他拉入了黑名单。
这些,都是以前的我不可能做的。
而这一切都在向他昭示着,宋也荞,是真的不爱时遇了。
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在它消弭的时候,人是会崩溃的。
「宋也荞,你别跟我闹了。」他红着眸子看了我半晌,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跟我服个软,我们结婚吧。」
「时遇!」听罢,何妍率先失声喊了出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遇的身形狠狠一顿,他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般回头,面色冷得如厉鬼一般:「闭嘴。」
何妍脸色苍白,眼里迅速蓄满了泪。
半晌,她抚上自己的小腹:「你要娶她,那我呢?我们的孩子呢?!」
绕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在这一刻,我也不住猛地攥紧了手。
孩子……
怪不得他们这次谈了这么久。
原来,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池晏泽垂眸,继而,一只节骨分明的大掌慢慢覆盖上了我的手背。
失温的肢体缓缓回温,我听到自己开口:「时遇。」
他赫然看向我,似是不敢再听我把话说完,眸中再也不复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声音低哑,带着祈求:「你听我解释,我……」
「挺好的,时遇。」我打断他。
「过去七年,你总和我说自己像一个找不到根的浮萍,囫囵度日,没有归属。」
「现在,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根了,不是吗?」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湿意,才发现原来多年的感情,纵使已经决定放下,但是到了这一刻,也是伤心的。
伤心物是人非,伤心不得不承认多年的心上人,从骨子里烂掉了。
听了我的话,时遇的眼中生出了一些极大的恐惧,他下意识来拉我的手,却被我先一步躲开。
我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陌生极了。
半刻,我看着何妍骤然离谱的背影,朝他轻声道:「时遇,祝你们百年好合。」
「份子钱,我就不随了。」
21.
那晚,池晏泽带着我买了一袋的啤酒去了江边。
「人生难得宋也荞。」他替我打开一罐啤酒,递给我的时候说:「别难过,是他配不上你。」
我缓缓瞪大了眼睛,池晏泽的话,让我记忆里的那个声音再度变得清晰。
我喃喃道:「是你……」
他扬眉,我垂眸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后来碰杯的过程里,我知道了一些东西。
「其实有一次我们在画室的时候,他来找过你。」晚风拂过脸颊,他的声音低低哑哑,把我带回了过往。
我对时遇的心动,始于高一开学式结束后的一场雨。
那个时候,我的父母闹离婚,我回到家,一堆锅碗瓢盆便那么砸了出来。
尖叫声,怒骂声和哭声交加在一起,我没怎么多想,就转身跑了出去。
雨就是那个时候下起来的。
地面被水滴染成墨色,我走在大街上,猝不及防地,被淋了一身。
在情绪雪上加霜的时候,人是很容易被英雄救美的戏码迷惑的。
肆意的少年撑着伞,挡去了我头上的乌云。
他说:「我家里人来接我了,这把伞,你先替我存着。」
说罢,没等我反应,他又径直走进了雨里。
但这样的心动并未持续太久,究其原因,大概是喜欢他的人太多,我们之间的交集也就止步于此。
后来我开始集训,去了画室,仍旧时不时地看到他的消息,却也没有生出太多波澜。
毕竟那样的感情不过是昙花一现,要说真正情窦初开……
思及此,我又不经意般看了眼池晏泽的侧脸。
人很难不喜欢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的人。
那个时候的池晏泽,已经非常耀眼了。
但少年人的感情太过于懵懂,我没来得及细品,池晏泽就因为家里的长辈病重,转去了别的城市。
「还记得那天画展里的那幅人像吗?」他又喝完一罐啤酒,把玩似地把罐身捏得变形。
「记得。」
「那幅画其实是我在画室,准备转学的前一天画的。」他说:「我给你看看原图吧。」
我微怔,又道:「好。」
池晏泽熟稔地从手机里找到那张图。
像素略有些模糊,但这一次,终于看清了画中人的脸。
少女趴在画板上睡得正香,长发垂落下来,侧脸被一缕晨光照亮。
那是。
少年时的我。
怦怦,怦怦。
心脏强而有力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你……」
「阿也。」他仍旧一脸的闲散,态度如常:「我是喜欢你,但你不用急着回应我。」
「等你慢慢找回自己,再告诉我答案。」
「对你,我有足够的耐心。」
看着他平静的眼瞳,我的心也连带着静了下来。
池晏泽见状一笑,又继续道:「画那幅画的时候,他正巧来画室找你。」
「只是你恰好不在,他看到了我的画。」
我有些怔愣:「还有……这种事吗?」
忽然想起之前我跟时遇提起画展的事,他满脸不耐地问我:「画展?宋也荞,你到底是为了画还是画的人?」
那时的我尚且有些莫名,现在一想,好像又懂了些什么。
「所以我猜想,他应该也是喜欢你的。」池晏泽撇过头去,淡道:「阿也,你……」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接过话头,轻轻摇了摇头:「但我选择放弃,并不是因为无法确定他的心意。」
「反而正是我明白他的感情,所以才不能接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伤害我的方式,来证实自己的重要性。」
池晏泽的眉眼很深,看向我的时候,总有一种大海一般让人失神的包容。
半晌,他笑:「我知道了。」
22.
和一切说再见之后,日子突然变得很平静。
时遇接二连三打来电话,我有些不耐烦,干脆直接换了号码。
「池晏泽跟你表白啦?不容易啊不容易……」蒋念听完我对那晚的复述,兴奋得满床滚。
我一滞:「什么不容易?」
闻言,她也顿了顿,复而,心虚道:「嗯……其实,池晏泽是我表哥。」
「表哥?!」我瞪大眼睛。
蒋念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他这些年,一直在问我打听你的消息,小乔,我发誓我真的真的有狠狠拒绝过他!只是……」
我凉凉看她一眼:「只是?」
「只是……他给得实在是太多了。」说罢,她挫败地往枕头上一趴,内疚道:「对不起啊小乔……但我哥他人不坏的,大二那年,你喜欢的那款玩偶丢了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之后,特意飞了趟隐国,走了好多条街,去了好多地方才给你买来的。」她苦恼地挠了挠头,又道:「当然啦,我们小乔秉着绝不占人便宜的信念给了高于物品的价钱,但我就是想证明,他绝对没什么坏心!」
我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骤然笑出了声:「好啦,我不怪你。」
看着床边的兔子玩偶,我突然想到了那张画展的票。
回过神后,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是一张玩偶的照片,还有一句:
「谢谢。」
23.
时间又囫囵地过了一个月,期间,何妍找到我,想买我手上「时之」的股份。
我二话没说,直接拟定了合同,把股权卖了出去。
她大抵也没想过我会这样果断,傲慢的神色凝在脸上,灰溜溜地拿着合同走了。
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钱,但那不重要。
做完最后这一件事,我即刻买了去巴黎的机票。
池晏泽的出现,让我重新找回了拿起画笔的热情。
那边的美院很快通过了我的申请,看到通知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肩上一松。
宋也荞,终于做回了她自己。
24.
时间匆匆而过,在美院的时间转眼过了一年。
一年里,国内发生了很多事。
有人说自我走后,时遇就像魔怔了一样,足不出户,每天就把自己困在家里,一瓶一瓶地灌酒。
何妍没有把孩子打掉,但时遇好似也没有娶她的打算。
然后,何妍再也受不了他这样急转直下的态度,和他大吵了一架,把时遇家里能砸的都砸了。
「据说他本来无动于衷来着,但何妍一砸东西时遇就急眼了,推搡之下,她摔在地上,孩子也没了。」蒋念跟我说的时候,颇有两份感慨:「他说,家里的东西都是你买的,东西坏了,你就更不愿意回来了。」
我没说话,手上的画笔不停。
何妍没了孩子,自然是不可能罢休的。
她在网上哭诉了一遭,舆论压力之下,「时之」名下的产业,遭到了不小的反噬。
而后,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洗脑,她反手把股权给了时之最大的竞争对手。
时家的那位私生子立刻抓住了这一机会,蚕食了「时之」近乎过半的产业和客源。
时遇算是彻底倒了。
「算他想东山再起,身边再也没有第二个宋也荞了。」蒋念呼出一口气,咂了咂嘴:「哎呀不跟你说了,我对象来接我了,挂了哈!」
说罢,那头挂断了电话。
手机在一片寂静之中缓缓息屏。
我只是继续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画。
周末的画室没什么人,日头沉下去的时候,我终于放下了画笔。
看着画布上深邃的眉眼,我不自觉地掀起嘴角。
复而,在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之后,我拿过手机,拨出了一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微顿,又给池晏泽发了两个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没有响声,消息也没有得到回复。
压下心中的失落,我起身,准备回去。
然而还没转头,就被拥进一个好闻的怀里。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窝,略带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也,一年前的那个答案,能告诉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