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是海滨城市,东北部重要的水利交通枢纽,旅游业发展旺盛,周边几个小镇农村因为被保护地好,开发痕迹浅显,水域干净,每年能吸引不少观光客。整个东北地区经贸合作的项目出台时,吸引了多家国内外知名企业。
结合当地环境以及地理位置的优势,在政府的极力倡议推动下,经过五年严谨的考察和规划,东澄实业有限公司联合多家企业决定在此开展928工程,打造新型畜牧产业基地。
据说这个基地引进了不少海外尖端技术,邀请到许多畜牧业的专家,对此基地进行了全方位的设计。928工程是东北部迄今为止最大的合作项目,备受政府关注。
阿庆说得唾沫星子直飞,在猩红的烟头下刺溜划过,又落下了。他抹了把脸,咽着口水说:“阳哥,我……没,没喷你脸上吧?”
一群人没忍住笑出声来,就在这巴掌大的石头屋里,面面相觑拍着大腿直笑。
来这里三个月了,整天都和这帮来自天南地北的散工们窝在这屋子里,白天在规划好的地区栽电线杆,架设电路,运货,晚上在集体宿舍吃大锅饭,胡天胡地随便侃。
周褚阳抿着唇轻笑了声,示意阿庆:“没事。”说完弹了弹烟头,不抽了。
他走到院子里洗澡,没一会阿庆和陈初跟了出来,一左一右挨着他说话。
“阳哥,再有个十几天这边的活就都干完了,你有什么打算?”陈初打开水龙头,先是兜了口冷水灌进嘴巴里。
阿庆也跟着问:“我和陈初都是跟着徐工走的,往哪干活都是他给我们找的,你要是没有打算的话,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你们跟着徐工做多久了?”周褚阳将上衣脱下来,站在树下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把毛巾放进装着热水的桶里搅合了两下拎出来,擦了擦手臂。这里条件不算太差,但是包工提供的环境恶劣,想要洗澡只能用冷水冲。
“我十四岁就出来干了,都干七年多了。”阿庆咧嘴笑,看周褚阳的身体,精武结实没有一丁点赘肉,像练过的。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干笑两声。
“我也差不多,比他大两岁,但也干七年了。”
周褚阳抿了抿唇:“童工?”很快又套上上衣。
陈初一听乐了,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凉的嗓子都润了:“什么童工成人工?阳哥你别逗我们了,穷人家哪里有的选?我们那年纪有活干就不错了,没钱念书,也念不会,省的心烦。”
几个人说了会话,最后话题还是转到最初——关于周褚阳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
他干脆地抬起头,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从额前滑落到浓眉,声音也干脆:“不,我有其他打算。”
说起来陈初和阿庆这么亲近周褚阳也是有原因的,刚来A市头两天阿庆闹了肚子,大半夜疼得满地打滚,那天陈初恰好在工地守夜,没在石头屋里,因此阿庆喊了半天也没人理会。
大集团不放心外头人包揽总活,自然要推荐信得过的工程队,各家都推荐了,这工程队自然人多了,事也跟着多了。再加上一个工程里都有好几个包工头,聚在一起难免会因活多活少而生出嫌隙。而他们又是散工,和正式工有很大区别,待遇都相差挺大。这工钱又着实不好赚,他们都是穷人家的,拿到薪水也都先往家里汇,谁能顾得上给阿庆送医院去。
还好周褚阳回来的及时,将阿庆半拖半拉地弄最近的诊所去了,诊断结果是急性肠胃炎。阿庆在床上躺了几天,这期间就陈初和周褚阳两个人轮流给送饭,偶尔还守夜。
阿庆感动地说:“一个大男人能有这待遇真的死而无憾了。”这之后就把周褚阳当哥,觉得这个半道插进工程队,和他们都不熟的男人真是仗义。
后面又发生了一些事,逃不去工地口角和穿小鞋的事,比如给他们增加工作量,又或者故意撞翻他们的饭盒,诸如此类屡见不鲜。周褚阳跟着他俩揍过对方一个领头,直接将那人撂在地上爬不起来,又大方地请他们吃过宵夜,没问阿庆提过一句治疗费,随后这革命情谊就深了。
总之阿庆这人单纯,陈初虽然老练不失滑头,但也是铁打实的硬气汉子,他俩都真心服周褚阳,也想跟着他一块干活,不过被他拒绝了。
“你俩年纪还小,别跟着我。”就这么一句话,没有只字片语的解释,但也算表态了。陈初和阿庆不敢啰嗦,还是跟平日里一样相处。
基础设施建设是工地后援的重要项目,但非常艰苦,而且吃力不讨好,正式工没人愿意干,只得把这苦力活派给了散工们。好在周褚阳曾经接触过电力工程方面的活,上手也快,和当地电力部门协作分工,效率也高。直到对方派来一个美国工程师,只会说两句中文,一句是你好,还有一句是再见。
这位工程师主要负责电路检测,必须要同他们交流。起初和他接洽时,阿庆急得不停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地比划,可表达和理解两方总是差强人意。队里有个男人上过初中,会几句英文,但说到工程方面的专业术语就头疼,因为错解工程师的意思,还差点让一整个电网崩溃,最后阿庆没办法,打电话让周褚阳来帮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求助周褚阳,他更不知道周褚阳真的能解决问题,那一开口就流利非常的美式发音,把工程师都震住了。
阿庆听不懂,却觉得他非常酷,简直酷毙了。穿着一身水蓝色工作服,破球鞋上都是灰,头发乱七八糟,对面是夹着公文包西装笔挺的工程师,戴着斯文的眼镜,头发定型过,可他的气势一点也不输人,仔细看个头还比那老外高一些,腰杆也比他直。阿庆心底升起了一股无名的自豪感,盯着周褚阳直发笑,一群男人也跟着笑,总算松了口气。事后他追着问周褚阳怎么会说英文的,还说得这么好。
周褚阳的回答是跟着其他工程队出国干过,在那呆了几年就会一些英语了。可是华人在国外不好混,大家都知道,不过也没再刨根问底。说起跟船出国做散工的一些趣事,各有各的奇葩之处。
阿庆第一次去索马里时,买了五十包方便面和榨菜,上船的时候还被调侃土包子,到那了才发现五十包简直太少了。一伙人哄抢了两回就没剩几包了,简直后悔当初没多背一麻袋过来。
陈初晕船,上去头一天就把肚子里那点货都吐光了,唯一还能咽进肚子的就是烟了。他算是个烟鬼,烟瘾挺大的,从国内过去的时候啥也没带,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和几条烟,没几天就抽得七七八八了。
其他的人,听说船上的员工偷东西很厉害,要么就是把钱都化成散的缝在衣服里,要么夜里头顶着铺盖坐着睡,到天亮了在一堆人围着大牌的时候抱着钱睡会觉。谁也不是有钱的人,谁也没把那些纸钞票不当回事。
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胡天侃地笑作一团。里面大部分工人都出国接过活,去非洲东南亚这些地方,劳动力便宜,活却不少。最后阿庆总结说,还是内地好,有人情味,还通语言。
电力设施快要弄好最后几天,他们被负责人领到仓库外。仓库里堆放的都是远航货物,电路是临时搭建的,不太稳定,需要重新搭建电网,首要之事是栽电线杆。
这边农村环境很漂亮,有些原始的张力和野劲,让人来了就浑身都是力气,而且不想走。
不想走的最直接原因还是女人。
到晌午时间,大伙都歇了下来,周褚阳塞了把钱给陈初,朝他抬了抬下巴,陈初心领神会高兴地跑了,过了一会抱着几瓶水回来。
“阳哥,我刚刚去的那小卖部,看到一个姑娘可白可好看了。”陈初抹了把脸上的汗,喘着气说。
阿庆咧嘴笑:“哪、哪家?”
“诺,就那家,门口搭着绿色帐篷的。哎,我跟阳哥说的,你跑去凑什么热闹?”
眼见着阿庆就朝那小卖部跑了过去,四面都是散开的大柏树,遮阴避凉好地方。陈初忍不住腹诽,这小子又偷懒。
没有一会,阿庆跑回来揽着陈初的肩说:“阳哥,我也看到了。”咕咚一口水,“真好看,像、像混血,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特有神。”
“呦呵,你还知道混血?”
“这我咋不知道,阳哥你也去瞅瞅,真不赖。”
……
“你们做什么?”周褚阳抬起头,眼皮子下面一块乌青,唇角勾着往上翘,“怕我找不到女朋友?”
“不,不是……哎哎,她出来了!”
烈日下的男人们一顺溜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敞开的玻璃门内走出来个女孩,瘦瘦高高的,穿深红色的吊带长裙,往绿帐篷下的竹椅上一躺,腿从裙子下伸出来,跷在石凳上。
动作慢得慵懒,腿白得晃眼。
这边几个都咽着口水。
“阳、阳哥,就,就是她,好看不?”
周褚阳眼皮微耷拉着,看不见的瞳孔骤然缩紧,他抿了抿唇,把嘴边的烟按掉,剩下的半截抄口袋里,重新弯下腰。
还有六根电线杆没栽。
他戴上手套,拉了把对面干活的阿庆。阿庆努了努嘴,把他手挥开,又看向右前方。这些男人们,真的是……
周褚阳没忍住低笑了声,抬头就看见远处的女人离开了藤椅,朝他们走过来,还有几步远。
这次看清了,从头到尾。
温敬站在几步远不动了,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几个男人,扫视了一圈后看向周褚阳,她刚抬起脚,肩膀就被人拍了下,回头见是萧紫。
“都说等我会了,怎么?”萧紫打量了一圈面前的情形,见不远处那几个傻大个都呆呆地看着她俩,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目光赤裸裸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算是明白什么了,搭着温敬的肩对她耳朵吹气,“怎么看着都是憨货,你有兴趣?”
温敬推了她一把,低骂:“别不正经。”
两个人笑作一团,闹了会后,萧紫对还瞄着她们的那群憨货说:“你们是徐工队的吧?我们是东澄实业的项目负责人,给你们送温暖来了。徐工这边跟我也说了下你们的情况,大家在这里都不容易,尤其你们队的,什么杂活都干,还得干得精细,真是不容易。那这样,晚上我请你们吃饭,算犒劳你们成吗?”
“东、东澄?是不是就我们顶头的顶头?”阿庆问。
陈初推了他一下,指着他那怂样笑:“你就说是不是大老板得了。”
“哎,我就是这意思。”
东澄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实业财团,这次的928工程主要就是由他们领头,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项目负责人会是两个女人,还来慰问他们!
说话间徐工的电话就打来了,是陈初接的,没两句就把电话递给了周褚阳。他拨开手套,耷拉着眼皮慢懒地瞥了眼萧紫,随后又从温敬面前飘过。
他的声音带着丝冒烟的低沉,“嗯”了两声,点头说道:“下午把电线杆都栽了,电路没问题就成。”
这话算是答应了。
一群憨货傻笑着瞅她们俩,萧紫也跟着瞅了他们一阵,忍不住腹诽,随即招呼了阿庆和另一个大男孩去小卖部搬水和一些吃的,两个人搬了四箱矿泉水搁在路牙子旁。
“随便喝,这都算我的,不够再去小卖部搬。”萧紫说。
“好嘞……”阿庆摸了摸后脑勺,憨笑着答应下来,后面这几个也都有动力了,跟着周褚阳去栽电线杆。
温敬在树荫下站了会,觉得没意思了又走回去,躺到竹椅上和萧紫说话。
“对接和投资签约仪式都过去小半年了,那么多人力物力都投进去了,个别零散工程已经在开工,可现在正式的总动工文书迟迟不下是什么意思?”她认真地看着手指甲,咬着唇撕指甲盖旁边的死皮,一会的功夫,少掉一小块皮,指甲上都是血了。
萧紫思量了会,从兜里甩出包面纸扔她怀里。
“我也看出这事里面的不对劲了,就不单纯动工文书的问题。工程队这么多人都供在这里,每天的开销数目就很惊人了,上面还一直不给个准信,说什么设计方案太复杂,工程师和监工都要经过专业培训,涉工程项目的所有人员都要仔细核对,都是托词了,摆明是在拖时间。”她脱下高跟鞋揉了揉脚,“再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东澄是最大投资方,会有什么问题连我们都不能告知?其他几个资方估计也正着急呢,裴西天天打电话给我……”
“安和集团的项目经理,那个混血小白脸?”
“你也是小白脸呀,瞧瞧,还说别人呢,不就是给你献了两回殷勤,你根本不理会那个嘛。人家没办法,电话只好打到我这里了。安和是外企,上头有好些老外盯着,每分钟都是流水一样哗啦啦的钱,这么些天耽搁,效率低下,可把他给拖苦了,小白脸都憔悴了。”
“从现在开始,别再接他的电话。”
说是来送温暖,其实是就地勘察。
东澄来两个上头的人,也好给当地政府施加一些压力,谁料相关人员却一再推脱,到现在连和领导正式见一面的机会都没给他们。
温敬不在意地擦干净手指上的血:“我哥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再等一等。”
“好。”萧紫又说起收购的细节,想了会顿觉索然无味,八字没一撇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再看一眼旁边这位,已经闭起眼睛睡午觉了。
她哭笑不得:“温总,你也真是心宽。”
温敬跟着打趣她:“萧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没你这气概,喝水不?我进去给你拿。”说话间,她又看向那些散工。天气热,已经有好几个男人都脱了上衣,就这么赤膊露背,在大太阳底下干活。那么长的水泥电线杆,两个人一抬就顶到腰间。
“你说徐工底下这支队也是挺怪的,全都大小伙,十八岁到二十五之间,看着没一个年纪有咱俩大的,而且一个比一个憨。”她乱看了一阵,啧啧嘴,“真羡慕他们,年轻有力。”
温敬被她扰得心烦意乱,睁开眼睛瞪着她:“你刚刚不是说都憨货?”
“我太久没吃荤了。”萧紫委屈地嘟起红唇。
温敬整个人都崩溃了,拿起地上的空瓶朝她扔过去:“等把这的问题解决了,带你去我哥那邀功。”
“好啊。”萧紫得逞的笑,又把遮阳伞调整了下,遮住底下白花花的人。
她大二拿到公费奖学金去纽约留学,机缘巧合认识了温敬,最开始没想过会和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成为朋友,谁知最后竟然形影不离,相交这样深。
毕业后,温敬回国搞了个东澄的子公司,从她哥手上接一些活,她作为副手,帮着一起接过几个大项目,两个人踏踏实实地努力打拼,到如今也算小有成就。
照理说像温敬这样的家世,根本没必要出来打拼,女人做生意本就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在东北这边。要说她这么拼纯粹是为了图钱,那温敬呢?
很明显温敬不缺钱,那她到底图啥?
“有一个。”
“嗯?”
萧紫走进小卖部拿水,听见闷闷的一声又伸出头来。
“那个。”温敬的眼睛瞟过去,又轻又慢,“年纪在28到33之间,比我俩都大。”
“怎么看出来的?”
没听到回应,萧紫抬头看去,只见温敬双手托在脑后,眼睛微微张开,含笑看着某处。
跟着那眼神看明白了——女人活在世上这么拼,除了图钱,还能图啥?
男人呗。
萧紫在镇上的一家饭店里开了两个包厢,隔着条走廊相对着。温敬踩着楼梯上去,走到拐角处看到几个身影,清一色都是赤膊,只除了边上那个。军绿色的汗衫湿漉漉地贴着后背,隐隐约约勾勒出精瘦的腰线,却还是没有脱下上衣。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就套着那滴水的汗衫不为所动地站在烈日下,晒得脸上全是水珠,棱角分明倒是更帅了。
温敬不在意地勾了勾唇,又返回楼下的柜台,把饮料换成了冰镇的啤酒。重新走上楼时刚好撞见公司里的一个前台小妹,贴着墙瞄着对门的包厢,看见她了也不躲,捂着嘴轻笑,把她拉到一边说:“温总,你们从哪找的工人啊?”
“怎么?”
那小妹瞄着某个地方,笑得激情荡漾的:“真是够帅的。”
她隐约察觉到什么,从死角的位置走出来,整个人亮堂堂地往门口一站,里面或倒或站的男人们,赶紧把肩上的衣服都扯下来往头上套,一边憨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客气地朝他们微笑,随后又看向那里面唯一没有什么动作的男人,抿着唇问:“看上人家了?”
“不,也不是。”小妹认真地想了想说,“就是觉得他帅得不像工人。”
“这是什么比喻。”她往对面的包厢走去,里面的人就自然多了,看见她招呼了声温总,然后又各忙各的去。
窗户边上还开了桌牌,萧紫手气不错,坐下半个多小时就赢了不少钱。温敬看了眼时间,和服务生交流了两句,又照例问了问其他合资方这几天的情况。
这一次从公司带来了八个人过来,一直都住在镇上,以为最多一个星期就能开工,没想到一直拖到今天,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拨一部分人回总部等消息。
萧紫心情好,晚饭时和部门经理喝了不少酒,又碰上村里之前和他们打太极的一拨人,就作为代表去喝了圈,却迟迟没有回来。温敬等了会又打发部门经理出去找她,结果一开门就看见她大咧咧地坐在那一堆男人中间,正在和阿庆拼酒。
这一看谁能罢休?部门经理赶紧吆喝了几个小伙子一起蹿到对面包厢去,信誓旦旦说不能丢了萧总的脸。这边的姑娘们也是好奇,跟着一块玩,于是都跑去凑热闹了。
温敬一个人在位置上坐了会,然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不算很大的包厢,容纳二十几个人显得有些拥挤。人群里分开了两拨,一拨围着阿庆和萧紫在套酒瓶,底下送上来的三箱冰镇啤酒都开了,没见几瓶整的。另一拨就是队里几个男人在角落里喝着闷酒,没有参与进去,却也时不时地观望下闹局。
陈初见温敬站在门口,红艳艳的裙子飘荡在视线里,让人唇干舌燥的,他从椅子上跳过去,把她引进角落的位置上,中间隔着周褚阳和她说谢谢。
温敬轻笑:“不用,这一片的电路也是临时出了问题,给你们加重任务了。”她瞄了眼一直沉默着的男人,想要探究什么,于是问道,“六月份左右你们是在江苏那边吗?”
陈初摇摇头:“没,我们年初就跟着徐工来这边了,这大半年一直在这一带活动。”
“哦。”她漫不经心地抿着唇,眼底忽然玩味起来。
周褚阳直起身,拎着酒瓶往杯子里倒了杯酒,闷不吭声地灌下去。陈初看看他,又看看另一头艳丽的女人,异样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于是很识趣地掉过头钻进了拼酒圈子里。他这一走,后面几个男人都莫名其妙地换了阵地,一会的功夫桌子边就剩他们俩了。
温敬把手摊在灯光下看指甲,看了会又不甘心地转向他:“我们以前见过?大概三个多月前在江苏中部小城禹王九子轩的小树林里,你还记得吗?”
周褚阳面无表情地说:“我没去过江苏。”
“这么说的话,那我一定是见鬼了。”她轻声笑了笑,“我那天被几个男人灌了许多酒,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到那林子去的。不过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觉得后怕,我好像记得当时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男人,萧紫来接我的时候却说一个人都没有。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见了鬼?”
“也许。”他应付了句。
怪力乱谈,信则有,不信则无。
温敬转移话题:“你来这边多久了?”
“两个月左右,怎么?”周褚阳开始掏烟。
“没怎么,随口问问。”
周褚阳微微眯眼,吐出一口烟:“928工程出问题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工程队驻扎在这里,每天却只做一些零散的活,白白浪费人力资源,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
“这个工程要做温室培育,会用到一些特别的技术,许多技术员还在做最后的数据核对。再加上建筑图纸比较复杂,工程师需要那些包工头能熟悉每个细节,这样开工才能稳妥。”她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完愣住,她为什么要同他解释?
“那到底还要多久,你不着急吗?”
温敬继续打太极:“你是散工,工程项目顶多就分点零头给你们,赚不了多少钱,关心这个问题做什么?”
“赚不了多少也是钱,电力设施快弄完了,耗在这里总不是个事,看起来你是真的不着急。”他深吸一口烟,白雾晕染眉眼,模糊了轮廓和眼神。
温敬被他那一眼搅和地晕乎乎的,把面前的酒都喝光了,那边拼酒的圈子也都散了,有人在门口叫她,部门经理传唤了声,因为酒气上涌这一声喊铿锵有力,于是闹得很欢的包厢一下子都安静下来,纷纷循着声音看向温敬,她却还是懒洋洋地瞄着身边的男人,那眼神说不出有多郁闷。
萧紫喝得醉醺醺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身边的人不明就里跟着笑,温敬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拎着裙摆走了出去。
门口叫她的是一位村干部,这人是她哥以前一个客户的朋友,也是经过多手关系才联系上的,是这边政府的人。他刚刚来这吃饭的时候和温敬照过面了,也是看自己那帮人都散去了才找了个时机来见她。
“928是国家重点项目,起先所有人都很重视,最初招商引资的时候也经过了重重筛选,走到这一步也不是上头愿意看到的,但就目前情况来说,进行下去的可能性不大,我看你们还是尽快解约吧。”
他们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开场白很客套,温敬没买账。
那人表现地非常局促和不耐烦,左右观察后迅速地说:“再详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隐约听说是合作方出现了问题,目的不纯。我个人认为,928项目将会被暂时冷冻,所有投资方都会被上面调查。所以别蹚这趟浑水了,尽快解约,跳出这个复杂的情形,将来还有机会再做的。”
“除去东澄还有七个资方,你是意思是其中之一想从928项目里面牟取什么?”
“我不清楚,别再问我。”
温敬点点头,没有再为难这人,放他走了。她在树荫下站了会,没再回饭店,打了个电话给萧紫,很快就有车来接她。
她上车之后发邮件给部门经理,让他带着底下的人都回去,留两个人给她和萧紫善后。部门经理动作很快,赶紧订了机票,第二天一帮人都走了。
温敬还是慢悠悠地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帐篷下晒太阳,这是萧紫的小叔家中。小叔常年独居,无子无女。年底时她们两人找不到休假的地方,就来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顺带陪小叔消遣时光。这里的环境很好,大家的作息习惯也很稳定,她尝试了一段慢节奏的生活之后,觉得还不错,于是在多个经贸合作项目中挑中了928工程,谁知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到下午的时候开始变天,闷雷响了几声后,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温敬却拿了把伞,也没和在屋里打盹的萧紫说,就一个人走了出去。她沿着山间的小道走了会,然后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工地。
几个男人蹲在墙根下抽烟,土墙下滋滋地冒着热气,阿庆撸着袖子钻在水龙头下洗脸,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温敬,张着嘴喊了声:“温、温总。”
这边听到声音也跟着看过去,温敬勾唇笑着朝他们走过来,毫无意外地看到跨坐在门槛上的周褚阳,身边蹲着陈初。他好似没有看见温敬,正往周褚阳怀里塞烟。
“这多少钱?”周褚阳没有起伏的声音问。
“二十二。”陈初摸摸后脑勺,又把烟往他怀里按了下,“阳哥,你就收着吧。”
周褚阳没说话,微微抬起眼皮子看了眼走到面前的女人,很快又垂下眼。陈初总算注意到,猛地一站对温敬说:“温总,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又有活给我们干?”
项目不落实,工程不开始,一大堆工人都滞留在这里,供电设备也都完善了,没谁不闲得慌。而且他们这支小分队,显然在这次建筑工程里处于作用不大的位置,顶多将来留下来几个懂电路的,随时搭把手。
温敬看了眼满怀期待的陈初,眼神瞄了瞄,旁边几个男人也都一副撞见好事的模样,于是她脑袋里冒出个想法:“那个小卖部后院的墙要倒了,你们给帮着修一下吧,算私活,我给你们双倍工资。”
陈初高兴地应了声,又问:“有材料吗?”
她哑然:“什么材料?”
……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都把目光转向周褚阳。后者很快看了眼天色,然后说:“我和你去买材料,钱算你的。活明天再干,这天要下雨了。”说完也不等温敬答应,他拆开烟从里面抽出了一根放进口袋里,剩下的都朝陈初扔过去,从他身边走过时按着他的肩膀笑了起来:“以后别买这么贵的烟了,省点钱寄家里。”
这是属于大男人爽快的笑,毫无杂念,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长长的睫毛扫下来,遮住黑亮有力的瞳孔。这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在此刻露出最简单纯粹的笑。
温敬没看过他这模样,心里堵住了般,不知是什么滋味,总之不是很畅快。她跟上周褚阳的步子,两个人沿着墙根往镇上走去,一路上彼此都很沉默。
快到镇中心时,她不知在想什么走了神,忽然胳膊被人拧住猛地一扯,巨大的力道将她甩在路牙子上,晃了神的片刻间,她看到一辆电动三轮飞快地朝她刚刚站着的位置飞驰过去。
周褚阳双手抄在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凝眉问道:“受伤了吗?”
温敬没吭声,仔细检查了下全身,发现脚腕被不知名的东西割破了,流了血也没有多疼,倒是胳膊有一块疼得她晕乎乎的,回想起他刚刚那动作,又快又猛,几乎是把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又有所保留地将她扔在相对安全的地带。
她咬着唇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缓慢地说:“谢谢你。”
周褚阳无所谓地点头,刚想说没什么事就继续去买材料,温敬却打断了他。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恙,可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劲,朝他结结实实地使出来。
“周褚阳,你活得真实点吧。”
闷雷轰轰炸响了天际,就这么瞬间的功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会就把两人都浇得湿漉漉的。
“什么意思?”
“直觉,你不真实。”
周褚阳似笑非笑:“我哪里不真实?我有血有肉,会笑会说话,每天跟他们一块吃饭,同出同进,哪里不真实,你说说看。”
“你对我说谎。”她深吸一口气,抹干净脸上的雨水。
周褚阳没吭声。
“三个月前在江苏,我遇见的那个男人就是你!萧紫说,有人打电话给她,却一直不说话,事后找手机也没找到,我不信鬼神,所以那天晚上一定是有人在。”她轻笑,声音同那晚一样清透,“小树林里没有监控,但是石狮那有。之前禹王墓穴被盗,警察在石狮后安装了监控,我在监控里看到了你的脸。你离开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九分。”
他记不太清楚时间了,嗫嚅:“那又怎样?”
“你为什么不承认见过我?”她问。
“我忘记了。
“你说你三个月前不在江苏,是说谎,不是忘记。”她将事实剥离,打赢胜仗一般,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周褚阳一直没动,就这么深藏不露地看着她,眼睛黑黢黢的看不出喜怒。最后他将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又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低声说了句:“我拿了你的手机,要还吗?不要还的话,以后就别管我。”
“那你承认了吗?小偷?”
周褚阳仿佛被噎住一般,仔细琢磨她刚刚的话,有些不悦。但到底是自己吃亏,他没辩解,算是默认了温敬强加在他头上的“小偷”头衔。
温敬始终注意着他脸上的微表情:“你继续装。”
她没再追着问下去,抿着唇轻笑,在下着大雨的小镇上旁若无人地笑着,红色的裙摆被风吹出了褶皱,勾勒出她骨感消瘦的身体。
她微微眯着眼,往周褚阳走近了两步,抬着下巴轻飘飘地说:“好,我不管你。”
谁爱管他,她只管自己乐意。
西格里夫*萨松写过一句诗,原话是:“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余光中将其翻译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每个人的内心都穴居着一只猛虎,只是在虎穴之外仍有蔷薇丛生。老虎也会有细嗅蔷薇的时刻,忙碌而远大的雄心也会被温柔和美丽折服,停下脚步,安然欣赏自然赐予她的美好,生活给予她的泰然。
人性都有阳刚和阴柔两面,只是强弱略有不同。
有的人心原是虎穴,穴口的蔷薇免不了猛虎践踏。有的人心原是花园,园中的猛虎不免给那一片香潮醉倒。
然而踏碎了的蔷薇犹能盛开,醉倒了的猛虎有时醒来。
男女博弈,便如猛虎进园,娇花入穴。是擒是俘,就要看谁能更胜一筹了。
温敬跟着前面那个男人的脚步,在雨中肆意地笑。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捧到头顶上,任由刷刷的水冲到眼睫上。周褚阳一回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红裙湿身,那个被鲜艳色彩包裹的女人消瘦而性感。
她在雨中大笑,姿态宛若驯虎之人。
他轻轻抿了抿唇,眼睛斜睨着她,那里面深了又浅了,藏着笑和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