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身子,靠在了床头柜上。
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透过纱布将整条裤子染红了一大片。
可我却感觉不到痛了。
或者说,是心里更痛一些。
爷爷说,他很后悔从孤儿院把我抱了回来。
爸爸附和着,老爷子,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您也不必太过自责。
事已至此,我似乎解释再多也是徒劳。
我干脆不解释了。
我死死盯着妹妹,她慌张地错开了视线。
她不敢看我,眼神里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内疚。
妹妹偏头看向了爸爸,她说姐姐这次也受到教训了,不如,就原谅她吧。
她又当起了好人。
我看着这拙劣的演技,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笑。
我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笑着笑着,我挨了一巴掌。
爸爸说,欺负妹妹就让你这么开心吗。
我捂着脸,点了点头,「嗯,很开心,谁让她那么优秀呢,我就是要她死。」
「真是无可救药!」爷爷负手而去。
爸爸又要打我,却被妈妈拉住了,「算了,走吧,她也得到教训了,只当咱们谢家从未养过她吧。」
病房里再次安静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果然,他们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便不再难为我了。
我扶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重新挪回到了床上。
还未坐稳,病房门,又打开了。
妹妹一个人,推着轮椅进来了。
我问她有何贵干。
她告诉我,她已经求过爷爷了,我的医药费家里还是会出的。
我轻蔑一笑,「那我可真是要谢谢您了,要不,我给您跪下再磕仨头?」
我说着掀开了被子,光着脚,再次踩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妹妹抿着嘴,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了,竟要起身扶我。
我吓得跌回到了床上,「怎么敢劳您大驾呢?您老坐着就行,可千万别来碰瓷了。」
妹妹微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爸爸让她快些回病房,妈妈炖的鸡汤要凉了。
妹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我的手机,轻轻放在了床边。
她说,姐姐,我好冷啊……
我不懂她这话何意,但我俩搞成了这样,还指望我愿意和她多说话吗。
我没搭理她。
妹妹走后,我躺回到了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开始重新思考我这18年。
7岁那年,爷爷一家来孤儿院领养孩子,院长将我带到了他们面前。
院长说,她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小姑娘,特别善良,非常乖巧。
爷爷看着爸爸,皱眉问他,就她吗?
爸爸怯生生地点了下头。
我被院长推到了爷爷面前,让我打招呼,我正要开口,爷爷却一脸不耐烦地转头走掉了。
他说,「跟上。」
他们不喜欢我,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但我喜欢他们,我想要家人。
我努力做院长口中最好的小孩,努力让他们喜欢我,可这一切如今看来,却像个天大的笑话。
病房门被再次推开了,我一把掀开了蒙在头上的被子,正要发火,却注意到来人并不是爷爷一家。
门口站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病号服。
他脑袋上缠着绷带,吊着左胳膊,右手拄着拐杖,左腿打着石膏。
他一蹦一蹦地来到了我的床边,瞅了瞅我后,浅浅一笑,「嗯……还活着。」
少年面容清秀,笑起来犹如春日里吹过的微风。
我并不认识他,我问他有什么事。
他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告诉我是他救了我。
我很感激他,我说出院一定要报答他。
他摆了摆手忙说不用。
他伤的比我还重,我有些好奇,「你也出了车祸吗?」
「啊……」少年挠了挠头,有些窘迫,「我是捡无人机的时候,滑了一下,滚沟里去了。」
他说,是他从无人机上看到了受伤的我,叫了救援,救了我们俩。
他问我,「跟你一起的女孩呢?」
我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害,都是无人机拍到的。」他掏出手机,点开小视频放在了我的面前,「喏,不就是她嘛……跑得飞快,应该是去叫救援了吧,就是……怎么会这么慢呢,我都把你救走了,她的还没到,按理说不应该啊。」
视频里的她,果然是毫发无损的。
我看着视频「咯咯咯」地笑了。
少年离我远了一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你……没事儿吧?难道把脑子撞坏了吗。」
我正了正嗓,掏出手机,「请问,可以麻烦你把视频传给我吗?」
他愣了愣,「你要这干嘛?」
「收藏。」我顿了两秒,「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出车祸,我想留下,给自己提个醒,以后开车不能拉危险物品。」
少年将视频导给了我。
我反复看着妹妹爬出车窗的片段,被泪水浸湿的双眼越来越模糊,心里却是越来越清楚。
回想起院长的话,那善意的「最好」,犹如紧箍咒一般束缚了我多年。
最好的小孩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爷爷说要听大人的话,爸爸说做错事不要辩解,妈妈说少说话,不要再惹人讨厌了。
是我真的笨拙吗?
我不想做最好了,以后都不想了。
我在医院躺到了暑假结束,再开学时,已经是大一的下半学期了。
腿伤好了一半。
我背着包,一瘸一拐去往图书馆,走着走着,耳边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
我偏头看去。
身边不远处的上空,停着架无人机,下面挂着个小喇叭。
小喇叭「喂喂」了两声,试了试音,而后开了口,「谢瑶瑶同学,请往你的西南方向看。」
西南吗……
我慢慢偏过了头。
小喇叭又开了口,「那是东北。」
呃……
我站在原地,四个方向看了一转圈,终于在足球场的顶层看台上,找到了操控无人机的人。
顾星野,那个救了我命的家伙,他长我两岁,今年大三。
我有些诧异,朝着他走了过去。
我问他,「你在我们学校做什么。」
他回答,「来参加篮球交流赛,我可是主力队员。」
我看了看四周,「这是足球场。」
他瘪了瘪嘴,「实不相瞒,我迷路了。」
「……」我看着他裹着石膏的左腿,顿了顿,「你确定,能打比赛吗?」
他拍了拍胸脯,「信我。」
我一瘸一拐搀扶着跛了左腿的他,朝着篮球馆走了过去。
我们俩就像难兄难弟。
远处的篮球馆外,站满了人,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人也一定不会少。
我最怕人多的地方。
我有些发怵,干脆停在了十字路口,手指向了前方,「就在那里了,你自己走过去吧。」
「别啊,好人做到底嘛……」顾星野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是谁说要报答我的。」
我没有办法,硬着头皮,陪着他走进了篮球馆。
「是顾星野诶!!」
「啊??是那个传闻中的南大校草吗?」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暑假把腿摔了吗?」
「确实诶,你看他还打着石膏呢。」
「他身边的女孩是谁?她看起来好普通啊……」
……
无数声音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心跳有些加速,整个人慌得不得了,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低着头,只想快些把他送到队友手中,然后,赶紧离开。
但顾星野,走的实在是太慢了……
「你快点啊!」我低声催促。
顾星野凑近了我的耳边,轻声说着,「别怕,有我。」
我偏头看向了他,他报以微笑,而后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谢瑶瑶,这么点人就慌了,以后可怎么成就大业啊。」
他的动作,引得在场迷妹们发出了阵阵尖叫。
我感觉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又多了几十道。
我羞红了脸,脑袋又往下低了些许,余光瞟到顾星野,却发现他正朝着众人挥手。
「我也爱你们!谢谢!谢谢啊!」他大喊一声,完事儿嘴里又念叨着,「啊……没想到啊,我在你们学校也这么火吗……真是受宠若惊啊……」
我白了他一眼,照着他的胳膊内侧掐了一把,「别嚎了!真丢人。」
他痛地「哎呦」一声,正欲还嘴,场馆内的喇叭响了——
「比赛将于十五分钟后正式开始,请队员们尽快热身。」
我看着顾星野,乐了,「您老准备带着石膏腿一起去热吗?」
「那倒不用。」他朝我做了个鬼脸,随后将腿从石膏里抽了出来。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换上了运动鞋,在我面前蹦了两下后,开开心心地跑到了队友身边,末了,转头朝我挥了挥手,「谢瑶瑶,等我回来啊,保护好我的腿!」
我看着身边的石膏腿,人都傻了。
一同傻眼的,还有在场的观众们。
人群里传出了骚动,但在比赛哨声响起后,众人便又安静了。
场上的顾星野杀疯了。
我守着他的腿,和他们队的替补球员们坐在了一起。
一个超帅的三分球,中了。
在迷妹们的欢呼声中,顾星野朝我挥了挥手。
他俏皮一笑,亦如冬日里的暖阳。
是与许墨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搓着手,慌张地别开了视线,耳边却突然传来了身后人的悄声议论。
「顾星野怎么会认识她?这女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你知道她?」
「你不知道她吗?谢氏集团大小姐,她爸还是咱们学校股东呢,那大叔之前校庆来过,专门介绍了他闺女,喏,就这个谢瑶瑶。」
「啊,我想起来了,她未婚夫好像也在咱们学校,是隔壁专业的。」
「就是啊,听说这女的坏得很,在家里没少欺负她妹妹,又是藏针又是推楼梯,杀了人家养的宠物,还给人家下毒,你们知道她为啥一瘸一拐吗?听说那本来是想杀了妹妹,结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
听声音有男有女。
虽说是悄悄话,但无奈场上太热闹了,他们提高了嗓门才能让彼此听到。
这也让我和顾星野的队友们,听到了。
我身边的男生看了我一眼,又瞟了一眼我的腿,身子不由地往外侧挪了一截。
他们越传越夸张,我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我吸溜了两下鼻子,红了眼眶。
我想冲上去,撕烂他们的嘴。
但我不能。
篮球赛还在进行中,场上的顾星野,帅气开朗,举手投足间,都是美好。
我不能在这里,破坏这份美好。
我努力憋着眼泪,可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住。
眼泪刷刷的流。
顾星野再次看向了我。
我赶忙低下了头,抽出包里的纸巾,佯装擦鼻子。
身后的人又开了口。
「这顾星野是中邪了吗?怎么总看她。」
「难道是看上她们家财产了?我估摸着,他这装受伤,指不定就是这女的出的主意。」
「真是近墨者黑啊。」
「看来南大校草也不过如此,假清高,到底还是胃不好,喜欢吃」
我没等他说完,抄起石膏腿丢了过去。
「你们他妈有完没完了!」
我大吼一声,踩着凳子翻到了观众席上,照着离我最近的姑娘,抽了两嘴巴子。
又一轮包,砸在了另一个男生头上。
人群哗然。
无关的赶忙逃开了。
有关的也想跑。
我踩在观众席上,揪着其中一个女生的长发,指着剩下三个人,「你们敢走试试。」
「反了你了,真当我不打女生吗!」
男生撸起袖子要揍我。
我想躲,但气势不能丢。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左手挡在了脸前。
至少,不能破相吧。
男生挥拳的一瞬间,被篮球砸中了手。
我偏头看向了身侧,只见顾星野飞起一脚,给他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