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提和张以平是同行,两个人是在一年前的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认识的。当时的孟青提正处于感情完全空白期,三次恋爱一次谈得比一次伤。她从二十一岁开始恋爱,第一个男朋友为了科研事业出国了,出去了就不回来了。第二个男朋友让别的女人怀孕被迫结婚去了,他向她是这样解释的,就一次啊,就一次怎么就怀上了呢,怎么就那么准呢?他说他被赖上了,没办法。一年后就离婚了,离婚后居然还好意思和她诉苦,他和那女人实在没有什么感情,又没有任何了解,充其量就是个一夜情,却被生生绑到一起,婚后才发现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她真想骂他,你活该,还讲不讲一点责任,和人家做爱连个套子都懒得戴?第三个男朋友为了少奋斗二十年听从家里安排找了个比他大的富婆,就在他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居然还找到她猫哭耗子一般稀里哗啦地流了半天眼泪,还像个烈士一般说了句,今天天上就是下刀子我都要来看看你。当时真是被催眠了,居然陪着他哭到深夜。人家婚后足有三四个月蜜月都过了,她才独自从那悲伤里一点一点缓了过来,就像麻醉药的效力失去了,伤口便豁然露出来了,竟比原来还要血淋淋。原来就一吃软饭的骗子,居然还特意跑到她面前立了次贞节牌坊,以示节烈?婊子。这种豁然的苏醒简直让她恨透了这个男人。她不过想找个男人一起奋斗平起平坐,谁也不要高攀谁,嫌弃谁,有苦同吃,有难同当,结果,人家男人先她一步去了。富婆有房有车有婚史,他袖着两只手直接拎包入住。结个婚就少奋斗二十年,确实划算。很久以后她还一直在心里嘲讽着那个面目已经模糊的男人。同时她一直有羞耻感,这羞耻却是为自己的,自己竟和这样一个骗子加婊子抱头哭到半夜?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她一直忘不掉第三任男友结婚的前一夜,他们抱头哭到后半夜的时候,他走了。他说他必须走,他就是来看看她,看看她他就该走了。她当时只知道哭,那泪都不是往出流的,是往出涌的,是把储藏在身体里的所有的眼泪都用了。她死死抱着他不想让他走,她害怕,她害怕到了极点,这剩下的半个夜晚让她怎么过?到后来她哭到了精疲力竭,一声都发不出来的时候,那男人还是说,他必须得走了。他一脸演话剧一般的悲伤和肃穆,事后她才想到,人家怎么可能不走呢?第二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人家得去结婚啊。他来安抚她大约是怕她在婚礼上闹事?所以把她当半个没办完的手续草草盖了个章:我爱你,但我要和别人结婚去了。结果,剩下的那半个夜晚还是她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肝肠寸断地,一秒钟一秒钟地摸到了天亮。到天亮时,她精疲力竭,模模糊糊睡了一会儿,在梦中却觉得那男人又回来了,她想,他到底是回来了啊。连忙睁开了眼睛,床上却只有她一个人。那男人躺过的地方是空的,她久久地躺在那里,把一只手瑟瑟地伸了过去,触着那条床单。是凉的,他没有回来。
三次恋爱之后她便有些灰心了,一两年里没个男朋友都是常有的事。她就一个人撑着往下过。她一个人住,几年里数次搬家,刚开始打辆车就能把东西搬走,后来东西越来越多,不得不找搬家公司。有一次她租了间郊区便宜的房子,上班得两个小时,下班又是两个小时。那种老房子阴森森的,在里面走路的时候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有一天晚上下了整整一晚上的大雨,她一个人缩在空旷的大木床上,忽然就疯狂地想和一个人说话,哪怕就一句也行。可是她把电话本前后翻了一遍,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她站在窗前打开窗户的时候,忽然看到窗台上睡着两只猫。两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猫,正紧紧地抱在一起睡觉。孟青提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忽然就泪如雨下。
再后来,孟青提虽然再没找过男朋友,却开始发展情人。她知道他们不会和她结婚,她也从未想过要和他们结婚,这种情人关系如露水一般,说不定哪天早晨醒来就蒸发了。他们把她当过客,她把他们当过河的石头,踩完一块再踩一块,一步一步才能到达河对岸。他们每个人给她的那点喜欢和温暖就像一根根的柴火一样,她在深夜里把这些柴火堆在一起才能凑成一个取暖的火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过是多根柴火少根柴火的问题。她毕竟不是钢做的,铁做的,她需要有人怜惜,哪怕这怜惜其实就是瞬间的烟花,那也比没有的好。
这样晃了几年进入三十岁之后,孟青提又脱胎换骨地进入了另一番境界。灰败,自由,颓丧和真正的满不在乎。满大街的男人在她眼里顿时都失去了性别,无所谓男女,具具都是行尸走肉。她用的化妆品越来越昂贵,越来越肆无忌惮地纵容自己狂吃零食,填满胃就可以暂时转移感情的空虚,她以此来打发着没有男人的岁月。凋敝灰败的孟青提本想着就这样瞎晃上几年再说,反正已经是老了,索性就再老他几岁。那种近于蛮横的自虐反而让她心生舒服,就像是狂跑了多少圈之后大汗淋漓,把身体里的毒素全排出去了。
在记者招待会上认识张以平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就知道这个男人打不得交道。因为他身上带着一种近于跋扈的颓废和优裕的自信,他嘴角斜斜挂着的一抹笑容像废墟上开出的花,带着毒性。只是两天吃饭他们老在一张桌子上,还是邻座。于是在一堆陌生人里面还是变成了速成的熟人。张以平带点流氓兮兮的自来熟,哪句话说出来都不像是真的,嬉皮笑脸的。那晚,他们从宾馆游泳出来的时候,张以平从头到脚打量着她说,几天了才知道身材这么好啊,有男朋友没?没有的话就做我女朋友吧。孟青提知道他是开玩笑,也知道他比自己还小两岁,那样的话自己不是老牛吃嫩草吗?她说,你不知道我是你姐吗?他说,哎,现在就流行这个。她说,你也是马上就奔三的人了,别在我面前装嫩。他笑着说,那怎么也能嫩出个一两年嘛。她也笑,多久没有女朋友了?他装出认真的样子想了想,一年半了吧。你呢?她说,已经记不清多久了。他说,怎么就没有呢。她说,想歇歇不行吗?他大笑,我也是想歇歇。
两个人走出宾馆的门,走到树林边找了两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宾馆在半山腰上,周围都是桃树林。所以宾馆名字就叫桃花山庄。正是初夏,青桃的寒香静静地浮动在夜色里,植物的体味像是被从泥土深处逼出来的,带着些清旷的凛冽。天上的残月有些枯瘦,月光却似涩香的焦糖,滴在漫山遍野的桃林上。林边那些大青石也被镀了一层月光,寂静得如河底的卵石,波光水影都从上面过去了。两个人坐在这青石上忽然却无话了,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夜色吸走了。两个人面目模糊地相互对视着,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似乎这五官也被吸走了,却忽然之间觉得这个人剩下的这些模糊的东西离自己反而近了些。
张以平忽然问了一句,你觉得两个人怎样就是真正在一起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独立出来了,在夜色中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到了她面前。她说,两个人觉得怎么也离不开了就是在一起了。他说,别的都无所谓?她说,是的,别的都是假的。他说,婚礼也不重要?她说,那都是给别人看的,都是假的。他说,这些形式都不要了,你不怕男人出轨?她说,一个男人要是真想出轨那怎么出不了?一点形式就能束缚住他?他说,你就一点不羡慕新娘披上婚纱?她说,一件衣服也不过是给别人看的,要真想在一起那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说,那比如说,我要和你结婚,我们俩一人吃一碗麻辣烫就行了,是不是?她也笑,连这碗麻辣烫都可以省掉。他大笑,连麻辣烫都可以省掉?那还剩下什么?她停顿了一下才说,那只有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