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那时开始,钱柳便跟着白居易学习白家剑法。
他仍是不言不语,每次在学剑时只是默默聆听白居易讲述用剑要决,及观看其将白家剑法示范,许多时候,白居易仅将剑式使上一次,钱柳便立即能够再演一回,可知其记心甚强。
白居易随后更教他把剑诀融于剑法之内,钱柳虽是小孩,但拿捏之准绳,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亚于一般学剑十年之士。
再者,白居易还发觉这孩子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坚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练剑,即使白居易要远行时亦风雨不改地自行练习,从不间断,绝不像他那两个亲生儿子般疏懒。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间,钱柳已尽得白家剑法和剑诀的所有真传,只是内力尚浅,火候未足而已。白居易认为只要他持之以恒地不断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钱柳还只有十岁。
白居易深感满足,他知道,自己将白家剑法传给钱柳,这个决定绝对没错。然而,他也不是全无顾虑,因为他发觉在钱柳那双冷眼下,隐隐透着一种戾气,这戾气似是因其受尽多年冤屈累积而成,终有一天会像山洪般爆发出来,届时,这孩子的杀性定然会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钱柳练剑的时候,白居易对钱柳道∶
“六六,这套白家剑法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不过剑旨却以仁义为本,目的在于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应承我,将来切不可用此剑法杀人!”
他此番说话其实只想钱柳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须抑制心中戾气,不可滥杀无辜!
钱柳没有回答,但亦没有摇头。
白居易当然明白,这个孩子若不摇头,亦即默许了。
他稍为安心,其实,他早觉得在钱柳那双冷眼下并非全是冷意,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别人相处而已。
每项次当白居易看着钱柳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练剑时,他总会念起这孩子自出娘胎以来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亲早死,他的娘亲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觉寄人篱下,短短十年的小命,从没得到半点关怀和谅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别人同情。白居易心中暗下决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会克尽父职,好好养育和提携这个孤独的孩子,他更使钱柳重过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独特的孩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命运,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摆脱!
柳已无常,
可惜,世事,更是无常。
终于有一天。
恶运来临!
那天,白居易一早已在打点着庄中事务。在日后便是他的大寿,他遂吩咐府中婢仆各办其中,正忙个不可开交之际,白家庄那高而坚厚的铁铸巨门蓦地被人一脚踢翻,这条脚的主人竟然是个跛子!
只见硬闯进来人人体形肥胖,模样古怪,左足已废,足断处换上铁拐,一蹦一跳地跃进来,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头会跳的猪!
白居易一见此人,不禁眉头一皱,当即问道∶
“这位兄台,我白家庄与你素无过节,何解不请自来,破门而入?”
那怪人嘿嘿狞笑两声,神态猥锁,道∶
“你爷爷我是烈焰双怪之老地赤鼠,此行是奉霸业万载的黄帮主━━黄巢之令,前来报讯!”
白居易一闻黄巢之名,脸色陡变,转瞬化青,看来此黄巢并非等闲之辈!
这黄巢原来是近年逐渐威慑江湖的一代大帮金甲军之帮主!据闻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换姓为黄巢,矢言成为一代枭雄,其真实姓名不详。
其有诗作两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是一首咏菊喻志诗,题为《不第后赋菊
还有一首《题菊花》也是黄巢的咏菊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近年来,黄巢此人不断铲除异已,亦不住招揽武林中人,以求增强自己势力,来对抗江湖中另一大帮“沙陀城”想不到,黄巢会看中白家庄。
白居易强作镇定,问∶
“所报何讯?”
赤鼠诡谲地笑了笑,道∶
“黄帮主有令,命白家庄即日归降,纳为金甲军其中一目,此后世世代代尽忠于黄帮主,不得有违,否则……”
“否则又将如何?”白居易正色问。
赤鼠瞪目不转,一字字道∶
“要把你白家庄杀个━━鸡犬不留!”
白居易冷笑。
他亦不作细想,立即义正词严地回答∶
“好!你这就回去告诉黄巢!白家庄向来与世无争,仅以济世助人为已任,绝不愿牵涉入此等江湖的权力斗争之中,更不想接受贵帮招揽。”
赤鼠道∶
“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了?”
白居易不答,脸上流露一股凛然正气。
赤鼠嘿嘿一笑,道∶
“那就让老子先试试你这厮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说罢提掌运劲,猝然向白居易击去!
白居易见他适才一腿已可将白家那道铁门踢翻,可知内力深厚异常,岂敢怠慢,急忙纵身一跃,避过来袭,赤鼠这一掌于是击在其身旁那张圆桌之上。
“砰”然一声,圆桌顿时被赤鼠轰个粉碎,余屑更夹着火舌向四面八方飞散,众家丁婢仆登时被吓得鸡飞狗走!
“烈焰神掌?”白居易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动容,盖因其生性不好斗争,仅于助人脱困时才用剑,平素大都不会佩剑在身。此刻强敌当前,一个剑手居然身无一剑,情势凶险万分。
赤鼠打个哈哈,道∶
“白老头,你如今怕了吧?”说着再行鼓动双掌,疯狂向白居易拍去!
白居易本以剑驰名,并不擅长掌法,在未摸清对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于是左闪右叫避,赤鼠虽然掌影此起彼落,变招甚速,可是白居易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时间未能得逞。
两人一攻一避,斗到内堂门外,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内堂步出。
白居易急瞥之下,只见那身影正是钱柳,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呼道∶
“六六!快躲开!”
钱柳恍若充耳不闻,反向他们这边走来。
赤鼠听见白居易适才如此叫唤此子,心知这孩子绝不简单,或许擒下他便可威胁白居易就范,当下改变主意,化掌为爪,迳向钱柳抓去!
钱柳竟然毫不惊怕闪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将触及其衣角之际,他倏地把手从后送前,送的不单是手,还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窝!
这样一送,正是白家剑法其中一式━━荡气回肠
赤鼠不虞此十岁小子忽然出剑,更不料他冷静若此,这一剑落位之准,纵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难闪避,惊愕间猝使一个鲤鱼翻身,尚幸钱柳手短剑短,此招他险险避过,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给刺破,狼狈已极!
然而赤鼠不愧为顶级杀手,应变奇速,双足着地同时,烈焰掌劲又再如温般涌出,猛然向钱柳额头拍下。
钱柳纵然资质极高,但毕竟是个小孩,适才一击不中,变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样老练且快,决计避不了赤鼠这一击,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当车!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脑轰个稀烂,蓦地,一条魁伟的身影闪电拦在钱柳身前,此人正是白居易!
他心知烈焰掌法厉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剑迎战,但见此刻钱柳命在毫发,一时情急之下,奋不顾身抢前,以自己身体为他挡这两掌!“砰”一声,烈焰掌劲结结实实地拍在白居易的胸膛上,瞬息发出碎心巨响!
赤鼠脸色一变,反被白居易震退丈远!
白居易则沉马稳站,静立不动,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两个焦灼的掌印。
过了良久,赤鼠这才回过血气,盯着白居易及其身后仍是木然的钱柳,喘息道∶
“好一个……处世不惊之小子!料不到白家庄竟出此异禀之人。”
白居易略露引以为豪之色,却依然不失剑客风范,道∶
“犬儿仅学得白家剑法之粗浅皮毛,赤兄承让了。”
赤鼠道∶
“你且别得意,下次老子再来之时,将会与我大哥蝙蝠一起前来,届时合我烈焰双怪之力,必定把你白家夷为平地!”
白居易冷冷还他一句,道∶
“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话,何不现下再来动手?”
赤鼠脸上阵青阵紫,似有隐忧,悻悻然道∶
“嘿!你们等着瞧吧!”
说罢运起铁拐弹跳而去。
赤鼠去后,白居易一直镇定的面容骤变铁青,一颗颗斗大的汗青年人从他额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抚着胸口,痛得颓然跪倒!
婢仆们见状即上前搀扶,同声道∶
“老爷,你没事吧?”
白居易口角渗出一丝鲜血,咬紧牙根,强忍着痛楚道∶
“好历害的烈焰神掌!不过我白居易绝不相信,单凭他兄弟两人便可以把我白家庄夷为平地,有胆便来吧!”
钱柳却默然无语,他只是定睛看着白居易襟前那两个掌印,仿佛那两个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东西!
赤鼠这两掌当真是非同小可,白居易在房中闭关疗伤已然过了两天。
烈焰双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级杀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闻之丧胆;二弟赤鼠则擅长烈焰神掌,出道以来亦从未失手,二人自归顺黄巢旗下之后,气焰益盛,骄横嚣张,杀人更多,更狠。
这次白居易与赤鼠匆匆一试,由于没有使剑,只用身躯硬拼之下,立受重创。然而白居易虽是身负重伤,信心却未减分毫,因为白家剑法亦非等闲,倘若有剑在手的话,未必就会输给此二怪!
当前急务,必须先行疗妥伤势,以免他俩伺机来袭。
不过赤鼠当天离去时脸色发青,白居易暗中推详,论理赤鼠的伤势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愈,到时也已过了他大寿之期。
他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思量,正在全神贯注之间,突然一双手在其背门轻轻搓揉。
他心中一惊,但随即感到那双手并无袭击之意,可能因为他在运功疗伤之际,感觉较为麻木,兼杂念丛生,否则绝不会对进来的人浑然不觉。
纵是如此,这个人也是踏地无声,手脚颇轻。
那双手在白居易的背门不断搓揉,白居易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浑身舒畅无比,可是回心细思,这种搓穴法似是他白家真传,他两名儿子天性愚钝,未能领会,只有他第三个儿子……
白居易突地心神一动,立时收摄运功气息,回首一望,背后的人竟然是钱柳!
“六六”他深深感到意外,因为眼前除了钱柳外,还有一碗药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这就是冷面背后,真真正正的钱柳!
这就是白居易一直在期待着的钱柳!
钱柳依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端起那碗药茶,递给白居易。
在身子如此虚弱的时刻,白居易但觉一股热血攻心,眼眶一湿,道∶
“孩子,这药……是你煎的吗?”
钱柳点了点头。
白居易感极而笑,缓缓接过那碗药茶,跟着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却甜在心头。这碗茶,代表了钱柳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尽,凝目望着钱柳,他终于感到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此刻,钱柳已真正成为他的儿子了。
他的泪在眼眶内不断打滚,似要夺眶而出!为怕在孩子面前老泪纵横,白居易避开了钱柳的目光,道∶
“谢谢你!”
钱柳微笑不语。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里的和杨,绝对不可能会发生。
可是却偏偏发生在白居易的眼前,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钱柳的笑容。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钱柳似是不想再打扰他运气疗伤,正欲退下。
当他退至门边时,白居易忽然道∶
“六六,明天便是我大寿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独个儿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换上像样一点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让我把你介绍给所有亲朋们认识,我白居易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在白居易的心坎深处,原来只得这个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钱柳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这个孤僻独特的孩子,到了最后,也甘愿入群了。
白居易不禁老怀安慰。
眨眼之间,已是白居易大寿当晚。
白家的大门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白居易大婚之夜,依旧张灯结彩,锣鼓乐声喧天震地,吉庆满门,好不热闹!
到贺的宾客尽非武林中人,全属白家庄的亲朋好友,只因白居易的新伤初愈,虽然有点吃力,但仍有一脸笑容,他是由心笑出来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宾客都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白柳。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趋前,急道∶
“老爷,不得了啦!,小少爷不见啊!”
白居易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说话,道∶
“什么?”
福嫂道∶
刚才我想拿套新衣给小少爷替换,才发现他房中已空无一人。“
在旁的白阿悲和白阿崔听见如此情形,难免幸灾乐社祸,白阿崔悟在白阿悲的耳边说∶“大哥,看来油瓶是因怕要面对这样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白阿悲目露鄙夷之色,道∶
“毕竟,狗始终是狗,怎可以用两腿走路?”
纵然二人只是窃窃私语,但以白居易的功力,岂会听不到此番说话,当下不禁双眉倒竖,目光如炬望着自己两个儿子,道∶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二人但老爷所言,脸色一红,也没多话。
白居易目露坚定神色,道∶
“我绝对信任这个孩子!他昨日既已点头,便绝不会食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福嫂见老爷如此坚信不移,只得唯命是从,正想举步出门,斗然间,十数名家丁如断鸢般给抛了进来。
十数名死了的家丁!
众宾客乍见那些家丁们血淋淋的尸首,不禁哗然尖叫!
白居易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见这些家丁全都死于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
惊愕之间,两条人影已骤现门前,其中一个赫然是那天来招降的赤鼠,另一个容貌枯藁,双目失明,然而马步沉稳,显见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马当先,大步上前,向白居易咧嘴笑道∶
“恭喜白庄主大寿之喜1”随即又哭丧着脸,转调道∶
“更贺喜白庄主灭门之喜!”说罢突然举掌发劲,向那群宾客身上轰去!
烈焰掌法霸道无伦,那群宾客又不谙武,掌风扫过他们身上,迅速着火,顷刻之间,不少人惨被焚身,惨号撕天!
白居易眼见他出手如此凶残,怒道∶
“你们只是冲着白某而来,别要滥杀无辜!”
赤鼠道∶
“白老头,黄帮主早已下令要把白家杀人鸡犬不留!今天在白家庄内的所有人,绝对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白居易道∶
“好狂妄!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赤鼠嘻皮笑脸地道∶
“承蒙白庄主关心,小弟的伤早已为吾兄所治!”
白居易的目光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问∶
“这位一定是闻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
“正是。”
“江湖传言,蝙蝠只为银两杀当事之人,绝不干赔本买卖而杀害无辜,不知此话当真?”
蝙蝠冷静地答∶
“当真”白居易深深叹了口气,道∶
“那白某今天当可放心,蝙蝠先生不会杀害这里的人,这只是我与你们之争!”
蝙蝠道∶
“你错了。”
白居易一愣。
“此处所有人头都有价,黄帮主说,一干人等,头颅均值三千两!”蝙蝠道。赤鼠插口道∶
“而你,白居易,你的头颅值三万两!”
“两”字出口同时,赤鼠已腾身而起,又再冲向人群,挥掌便要将众击杀。
白居易大吃一惊,急忙拔出佩剑,奋不顾身地挥剑抵挡赤鼠击向宾客的攻势,岂料在旁的蝙蝠同时出手!
刀光一闪!
这一刀,逼开了白居易的一剑,赤鼠顿没阻挠,掌势迅速轰向众人身上!
瞬息之间血花四溅,凄历异常!
白居易心中顾虑众人安危,心中痛苦,立时坐化而死.不亏为诗中之仙,人品高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