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善抵达漓江之时,落日恰似融金,雨却像仙人不惜水般洒落,湮没大街小巷,双眼所能触及的都是迷蒙的雨气,湿润的,黏腻的,令人不甚舒服的。
“这天气古怪得很,明明还亮堂着,雨却是不要命的下。我估计绿林坡上的那堆坟又要遭殃了。”
“绿林坡?那里可不像埋人的地方。”
孟善脚步滞涩,牵着马的手也在缰绳上收紧。
“你不是当地人,自然不知道。绿林坡是孟家曾经买下的,作为孟家祖坟,只要是孟家的子女,死后都是要葬到那里的。不过有一件事,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孟家被灭门。灭了门,子嗣就没了,那里也算是荒废了。”
“那里风水虽好,地势却有些低,这雨可是不多见,倒是苦了绿林坡。”妇人不再多言,连忙收拾东西,要撤走茶棚。
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不过还有一事!”妇人猛地抬头,手里还捏着脏布子,“孟家的坟不怎么对劲,少了一人,就是他家那个姑娘的,也不知是跑了,还是死的连尸身都没了,你也别说我幸……”
后面说了什么,孟善已经不知道了。她戴上斗笠,紧了紧蓑衣,去了绿林坡。
绿林坡的坟的确被冲了冲,坟上的尖都被冲平了。孟善一时不知做些什么,回过神的时候才意识到,应该给坟添添土。她抽出染玉,开始掘土,片刻,掘出一把铁锹,她捡起被腐蚀的厉害的铁锹,往上添泥。
绿林坡安静的,只有雨声。
就连铁锹声,也被淹没在雨里。
她有点想笑,这么多年了,连仇的一半都未曾得报。
对于当年的记忆,前半段,她是出于睡梦之中的,记忆断片之后的,便是娘亲声声呼唤。
……
“善儿!善儿!”
“善儿!善儿!”
孟善听到有人叫她,迷迷蒙蒙地从颠簸中醒来,眼前却是一片火光。
她有些瑟缩,往娘怀里钻了钻,问:“娘,发生了什……”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娘亲的眼吓得没了主意。
娘亲的眼像要滴出血一样。
娘放下怀中的她,牵着她往前跑,另一只手从背后抽出一把不起眼的青铜剑,领着她往人潮的反方向跑。
孟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娘亲所走的路线是通往后花园的。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娘亲又重复了两遍这句话。孟善的眼泪在那一瞬涌了出来,她问:
“娘亲,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娘亲看她一眼,微笑:“不会的,我的善儿还没有长大。”
娘亲带着她停在一口井前,猛地蹲了下来。
她看到娘亲眼中流出的泪水,那样悲哀,那样绝望。
她颤巍巍地伸出染血的手,想要触摸孟善的脸颊,却在靠近的刹那止住,她强忍住泪水,努力将自己的话一句句烙印到孟善脑中,“善儿,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无论,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一个英雄,是你的英雄,是我的英雄,他的功劳,只需你和我来记着就好。”
“他叫孟白因,而你的娘亲叫王秋雅。就算你要一个人走很长的一段路,你也要记住,你并非无父无母,你不能哭,不能被任何人欺负。”
“你要照顾好自己,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王秋雅的眼里又涌出泪水,她粗鲁地擦擦,把孟善往井口一推,道,“这是口荒废的井,只剩下薄薄一层水,平常没人怎么用它,你在底下好好呆着,听到什么,也不要出声。”
“会有人来救你的,你要好好活着。”
会有人来救我的。
孟善看着王秋雅和自己越来越远,直到自己落到了井底,直到再也看不到王秋雅,她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仿佛刚才那一瞬,就流干净了所有的眼泪。
她知道,一切已经晚了。
没救了。
会有人来救她,可是,谁来救救孟家?
外面的火冲天的明亮。
孟善呆呆地跌在水中,将手向上努力地伸展,借着光看着自己衣角的那个血手印。
她知道,这是谁的血。
她又抬眸,看向了外面。
她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黑夜。
有火把从井口晃过去,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观主,这井太深了,看不到下面。”
紧接着,便是一颗石子从上面丢下来。扑通。水响了一声。
“有水,把尸体丢下去。”
她往后瑟缩,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两个人,眼神呆滞。伸出手,额角被石子砸破的血口已经往外冒血,而指尖也沾染了黏腻。
这要是一场梦,就好了。
即便是噩梦也好,至少,还活着。
血腥味萦绕在她鼻端,她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两个尸体。
临近天光乍破之时,井外传来一声困兽般的叫声,悲哀,凄厉,响彻在这个血红的夜里。
就在井底,都听得如此明晰。
孟善辨得出,这是她父亲的声音。
她的唇无意识地开阖。
“爹。”
却发不出声音。
有人将孟府改造成了炼狱,或许是天亮了,改造结束了,纷扰声渐渐如潮水般退去,空气中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厚重地缠绕在鼻端,仿佛十多年都散不去。
她觉得,可能一生便是这样漫长。如天黑到天亮般的漫长。
如火光冲天到第一缕阳光撒入这个院落般的漫长。
如人声鼎沸到死一样寂静般的漫长。
有人落到了井下,伸手抱起了她。紧接着,有少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你是孟善?”
孟善摇头。
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亦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就是孟善。她要好好活下去。
少年却笑了,冰凉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在颊边带起一串悸动,他在给她顺头发。孟善看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在黑暗的井底,少年却好似感受到她的眼神,将手笼在她的眼上。
“我知道你叫孟善。你娘亲让我来救你出去。”
孟善点头,指尖抓紧了少年华贵的锦衣。
少年带她出了枯井,将她放在地上,轻轻将手挪开,问:“难受么?”
孟善摇头,抓着他的袖子,亦问,“那我母亲在哪里?”
少年深深望了她一眼,牵起她的手,越过脚下的横尸,往前走去。
直到她看到,倒在血泊里的两个人。最熟悉的两个人,给了她血,给了她肉,给了她八年的安稳,如今却把自己血,自己的肉,尽数落于泥土之中。
在她的记忆之中,孟白因一直都是高大的,他的背从来都是挺直的,不像现在,佝偻的如同桥洞,怀里护着一个女人。背上插着四五把剑,孟善甚至能想到,那些剑如何的穿透他,钉到怀中那个女人的身体里。
她伸出手,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想要触碰那两张略显死灰的脸,却被一双手在空中截住。
以她的力道,并不足以挣脱。她抬眸,是少年拦住了她的手。
“你还小,触碰死人,不大吉利。”见她不再挣扎,少年松开她的手,也直起了腰,“这些,自然会有官府来收拾。”
至此,孟善才看清楚了他的容貌。
他的脸,让人看一眼,便忘不掉。因为左边的桃花眼下,眼角向下,交于颧骨,那里有一颗绛红色的泪痣。
她记得,娘亲说过。
“泪痣啊,有泪痣的人都是很美的,此生却注定多泪,且命途坎坷,终不得所爱。一生如流水,半世如飘蓬,便是孤星如命。”
而现在,说这话的人,却在地下倒着。
孟善收回目光,问:“官府会葬了他们么?”
少年怔了,继而道:“自然。”
“我叫萧殊,你愿意和我走么?”
她没有应答,却转身,捡起了那把毫不起眼的青铜剑。
孟善站了许久,道:
“你会对我好么?”
“自然。”
“可是,我想报仇,你能容忍么?”
萧殊道:“自然。”
“那萧殊。”孟善扬声,“我愿意。你带我走,好么?”
萧殊微怔,又笑了:“好。”
……
淮南阁又来了一个姑娘,是淮南阁的第四位姑娘,神情淡漠,不予言笑。
云芯给她送了饭,心里想着那姑娘的神情,有些唏嘘。
灭门啊,似乎总是会发生。
应流宁迎面碰上了云芯,打断了云芯的思绪。云芯见他来去匆匆,伸手拦住他问道:“哎,小应!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云姐姐好。”应流宁退后两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我是去找新来的那个孟善姑娘的,我想着她应该是要练剑的,去问问她的意思。”
“也是。”云芯收回手,道,“阁主十分看重孟姑娘,你要盯着些孟姑娘,不要让她伤着了。”想想,她又续道,“或许,她练剑会有些冲,你提防着些,让她悠着点,要不容易出事儿。”
“她近来戾气颇重,不得不提防。”
应流宁郑重地点点头,云芯笑道:“去吧。”
“云姐姐回见!”言罢,人便没了踪影。
云芯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