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平安坠我终归是寻不回来了。
圣上下旨,要我与柔然一同归国。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由不得我。
城门口,幽远的车铃随着缥缈的风声传来,不过刹那,十几辆辆繁贵富丽的马车便踏风而至。
却听“吁”一声,有人拦住了去路。
“在下当朝太傅柳兰陵,恳请,叩见公主殿下。”
柳兰陵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首的将领皱了皱眉,喝道,“公主殿下即将嫁给可汗,岂是你能轻易见的。”
他们的争论声传了过来。
丫鬟在车帘旁说了一句,“公主,是柳太傅,公主可愿见他。”
他来,我是讶然的,守礼至极的太傅大人,怎会拦路。
“见一面吧,许是有什么急事。”
丫鬟低声应了一句。
从马车中飘出的西域迷香像轻云般,我将将丝绸所织的精美帘子掀起。
柳兰陵俯身朝我行礼。
他垂着眼帘,鸦羽般的产后睫投落下暗影,“公主,当真要嫁给柔然可汗嘛?”
我听这话有些发笑,事已至此,他居然还不信我,“太傅大人是在质疑圣上的旨意?”
他顿了顿,哑声道,“臣,并无此意。”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为何,偏要远嫁塞外。”
“臣,从未听闻圣上说过此事,一直以为,公主是在,是在……”
“是在编话诓你?”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冷笑了一声,“劳太傅大人记挂了,本宫日后,也骗不得你了。”
“日头不早了,太傅还是早些归去吧,你府中,想必还有人在等着。”
他握紧了指尖,像是坚定了某种信念,“公主,若是不想嫁,臣可启奏,烦请公主,信臣一回。”
我盯着他看了半响,眼前人眉目如画,亦是我惦念了三载的人。
我问他,“柳兰陵,我的平安坠,你寻到了吗?”
他脸上的血色一下褪没了,越发显的那双眼眸漆黑,深不见底的漆黑。
“臣,并未寻到。”
我笑了起来,看啊,他果真,从未把我放心上过。
“寻不到,便不寻,不是什么要紧物件,太傅不必挂怀。”
说完,我又唤了丫鬟一声,“叫将军起轿吧,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丫鬟走上了前去。
我们身旁再无了别人。
柳兰陵又唤了我一声,“公主殿下……”
“柳兰陵,我名,沈青珂,日后,不是你所谓公主殿下了,是楼兰可汗的夫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已然听不真切了。
“楼兰路远,太傅就别送了。此后,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车马重新摇晃了起来。
我恍惚才发觉已经日落西山,京城向来少阳,日暮时分越发的冷,只见天边一圈镶着黑色的光圈。
远处的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的震翅而去。
但见那掀起的车帘一角中,一抹雪白若隐若现。随即,消失不见。
我记忆中的人和物,也离我远去。
兰因絮果,不过是无缘罢了。
5.
和亲的队伍行了整整三十日,
才到了漫天风沙的大漠。
一路颠簸,舟车劳顿,我早已疲惫不堪。
下了马车呕了好一会儿,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夫人,擦擦嘴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可汗乌吉祥
我的夫君。
他与其他柔然人生的有些不同,一身窄袖绯色绣麒麟暗纹的圆领袍,腰间束带,肩背宽阔,剑眉下,一双清亮眸子黑沉若曜石。他背上还背着画弓箭篓,腰间佩剑,身旁一匹彩缕鸣呵的宝马,似才从城外打猎归来。
我行了一礼,施施然:“多谢可汗。”
他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线,把手在华服上反复擦了又擦才来扶我:“夫人不必多礼。”
可汗是个耿直的男子,他疼我惜我,把大漠最好的珍宝都送给我。
听侍女说,我是可汗唯一的女人。
可在我来之前,他从未娶妻。
侍女还说我的皮肤像羊脂玉一般洁白细嫩,声音像黄鹂那般轻巧悦耳。
就像是话本子上写的仙女那般美。
夜里,可汗把寝殿按照大夏那边的习俗装扮布置。
满室红艳艳的,喜庆极了。
他挑起我的红盖头,与我对饮合卺酒。
他那晚并未要我,只是与我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母妃也是大夏人,他母妃良善,貌美,是这世间最好的女人,他父皇与母妃相爱了一生,他羡慕极了。
我问他,“你娶我,亦是因为我是大夏人?”
他瞬间羞红了脸,硕大的体格,却缩卷了起来。
“我幼时,去过一次大夏,在中宫,见过你。”
“你那时穿着一件红袍子,艳极了,我落进了池水里,没人敢来救我,唯有你,向我伸出了手。”
他说着,笨拙的开始学起了我那时的语调,“你说,你叫沈青珂,是大夏的公主,你救了我,我需得念着你的好。”
我愣住,不过短暂的相逢,他却念了数十年。
眼前人好似与我所想的,有些不同。
乌吉祥待我极好,但其他人,却还是看不惯我。
眼前妙龄女子叫乌兰尔,是可汗的下属,在大漠,人人都知道,她爱极了可汗。
她笑着对我说,“我不过几日未归,可汗就娶了个笼中鸟?在大漠,漂亮的人,可都死的早。”
我看着她,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侍女却与我说,她能独自猎杀一头狼。
大漠的女子,果真也是不一样的。
“死不了的,你不是,也没死吗?”
她被我这话说的愣了一愣,随即羞赫道,“胡言些什么,大夏的人,当真是满口谎话。”
我轻笑了一声,到底是个年幼的,藏不住事,“不是胡话,乌兰尔,确实,很漂亮。”
她气的原地跺了两下脚,转身就跑了出去。
他一走,乌吉祥就来了,掐的时间刚刚好。
“你方才,一直在门外?”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插手。”
我有些讶然,“怎的,你是怕她欺负我。”
他走到了我面前,“乌兰尔是个孩子,但她心气急,你若不喜她,我便赶她走。”
我想了想,突然调笑道,“那如果我不喜欢你呢,你会放我走吗?”
他闻言,突然慌张了起来,“青珂,可是我有什么做不不好的地方,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依你的,你,不能走。”
我沉默的看着他。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上带着些薄茧,却出奇的温暖,“别走,你若走了,要我怎么办。青珂,青珂……”
他嗓音有些嘶哑,一声声的唤着我。
我心头,莫名起了些涟漪,犹如云开见山面,雪化竹伸腰。
忍不住,轻笑出声。
6.
我在大漠待了三月。
人人都会唤我一句夫人。
就连乌兰尔那丫头,也时常在远处瞧我。
苦寒的大漠,好似,也没有那么难熬。
我是在立秋那天见到柳兰陵的。
大夏与柔然通商是惯例。
但太傅大人亲自领队,这倒是稀奇。
我听到这话时,心中早已没有任何波澜。
但是离约定的日子迟了三日,也不见商队的人影。
乌吉祥说,恐是遇到了沙暴。
他派了人去寻。
次日清晨,门外突然有了些骚动。
我走了出去。
入眼便是那染了沙尘的白袍。
柳兰陵脸色苍白至极,好似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摇摇欲坠,他被围在人群中,哪怕如此,他也格外的显眼。
乌兰尔问他,“你可是与我们通商的大夏人?”
柳兰陵恍若未闻,一言不发。
乌兰尔皱了皱眉,“怎的只有你一人,商队何在?”
他还是不说话,像是丢了魂。
也不知怎的,他突然就回过了头,直直的看向我。
“阿珂?”
我一顿,连忙退后了一步,他却冲了过来。
“我,寻到你了,阿珂,我总归,还是寻到你了。”
他眉眼中都带了笑,好似枯木逢春,得到了自己的救赎。
我甩开了他的手,有些不耐。
我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我也不知他这般作态是为何,若是从前,我一定是万般欣喜的,但如今,我却毫无半分兴趣。
他见我这幅样子,突然慌乱了起来。
“阿珂,我是来带你走的,你的平安坠,我寻到了。”
他说着,拿出了那白玉坠子。
我看了半响,伸手接了过来,触手冰冷,猝不及防的感官,让我却是忍不住的一抖。
“啪”
一声轻响,那玉便碎成了两块。
他怔然。
我捏紧了指尖,那微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他跪了下来,急切的收集着那些碎玉,恍然道,“无事,我会修好的,无事的。”
我对他这幅姿态感到陌生,转身便想走。
他却突然拉住了我,祈求我,语气里都带着哭腔,“阿珂,跟我走吧。”
我的夫君乌吉祥走了出来,问道,“他是谁?”
我笑了一声,摇头道,“我也不识,想必,只是个路人罢了。”
柳兰陵颓然松了手,像一只困兽,神情凄然。
风沙吹过,吹起了两人的衣角,随即又落下,那一白一红的两片衣角,再无任何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