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当下就翻了脸,我骂道:“你们精神病吧?家里的条件本来就没那么困难,你们不乐意掏那个钱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再说了,难道不应该你们跪更让人感动吗?自己跪不下去拉不下脸,所以让我们不要脸吗?”
我爸一拍桌子,对着我骂道:“你不乐意是你的事,家里反正不会多给你一分钱,我看你本事是大的不行了。”
我爸妈一脸无语,不痛不痒骂了我两句,转头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沈小茹身上。
他们把沈小茹拽出家门,强迫她走一步跪一步,走一步磕一下头。
临走时我下意识的拉住了她,可还没等我开口,她就冲我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
她风轻云淡的说:“不要紧,我没关系的,爸妈这么做都是为我好。”
清晨的阳光是最好的,温暖又夹杂着和煦的微风。
我站在他们身后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场荒诞的闹剧。
沈小茹每次弓下身体时,都会透出削瘦的脊背,脊柱一节节凸起的骨头在她后背上格外的明显。
我爸举着手机拍摄,我妈则是跟在沈小茹身旁,用尖锐的声音喊道:“十中的校长老师都来看看,我女儿给你们下跪磕头,只求能给一个贫困生的名额。”
“我们不是所谓的关系户,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你们宁愿把名额给关系户,也不愿意救救我们这个穷困潦倒的家吗?”
一瞬间,像是有一只手死死的扼住了我的脖子,是让我呼吸不上的窒息。
都说双胞胎共用着同一个灵魂。
我捂着胸口,我能感觉到身体里那一半沈小茹的灵魂已经支离破碎了。
我爸妈把视频传到了网上,立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家都在痛斥现在所谓的关系户,让学校把贫困生的名额让给沈小茹。
网上的舆论铺天盖地,我爸妈却笑得格外灿烂。
他们越是觉得沈小茹惨,我爸妈脸上的笑意就越浓厚。
我爸妈对沈小茹赞不绝口:“还是小茹懂事,小茹乖,不像沈思齐那个没良心的,不懂父母的苦心。”
“她现在不听我们的话,以后总有她吃亏的时候。”
我爸妈给沈小茹买了很多新衣服,又做了一大桌子菜奖励她。
不是补偿和安慰,是奖励。
奖励沈小茹乖巧听话懂事。
我一直没有上桌子吃饭的资格,我在小茶几上扒拉着碗里的红烧肉。
沈小茹的尊严才值得一顿饭。
学校的招生办立刻联系到了我爸,招生办无奈的说:“可以给你们贫困生的名额,但是前提要把视频删掉,公开澄清。”
“因为你已经给我们学校造成了很严重的不良影响。”
我爸点头如捣蒜:“行行行,都好说。”
12
虽然沈小茹拿到了贫困生的名额,但这也意味着她以后在学校永远都抬不起头。
还没开学时,新生群里就已经骂声一片,沈小茹这个名字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没有贫困生的名额,我爸妈不愿意给我钱,我就去奶茶店摇奶茶打工。
趁着休息的空当,在群里帮沈小茹争辩两句。
我努力挽回着沈小茹的脸面,罪魁祸首应该是我爸妈才对。
沈小茹有时候会来奶茶店看我,她点一杯奶茶,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咬着吸管说:“姐,爸妈给了我很多钱,我还有之前攒着的,你没必要打工。”
我说:“你的钱你留着。”
她抿着嘴笑出了声,她说:“其实很公平,我拿到了足够咱俩花的钱,你保护住了我和你共有的灵魂。”
沈小茹总是这样文绉绉,又异想天开。
双胞胎根本不是共用一个灵魂。
我说过,短短的十七分钟永久的分割开了我和她的命运。
我转过身,把雪克杯里的橙子捣了个稀巴烂。
沈小茹的高中生活不出所料的,很不顺利。
她被校园霸凌了。
几个女生阴阳怪气的把她堵在厕所门口,揪着她的头发戏谑的笑道:“你在网上不是跪的很带劲吗?你给我们跪一个呗。”
“啊?不想跪啊,给你钱还不行吗?十块钱够不够?哈哈哈哈哈...”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开始和那几个女生扯头花。
沈小茹拉着我的胳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我劝道:“姐...姐别打了,不用为我出头的,我不值得,我这种人不值得。”
我扯着嗓子,拼尽全力的喊道:“你值得!你值得一切...”
沈小茹去喊来了教导主任,听到教导主任的大嗓门,那群女生才不甘心的一哄而散。
我身上也挂了彩,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沈小茹和教导主任说:“她们刚刚在卫生间里打我姐姐,我全程都看到了!”
教导主任却冷不丁的问:“你就是沈小茹吧?”
沈小茹愣怔了一秒,然后哑然失笑。
教导主任并没有为我俩出头,只是不痛不痒的教育了两句。
按理来说,是要记过的。
我安慰沈小茹说:“没事,这样我也不会被记过了。”
周末回家时,我主动和我妈说了沈小茹在学校被欺负的事情。
我妈不以为然:“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什么他们只欺负你们,不欺负别人?”
“但凡你们成绩能再好一点,他们还会欺负你吗?凡事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怨天尤人,把错都怪在别人身上!”
我‘啪’的一声摔了筷子,我说:“老板无缘无故扣你工资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还不是你自己工作不够努力,老板才不喜欢你?”
我妈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最后嘴巴开开合合半天,止吐出来一句:“大人的事情你懂什么?不吃饭就滚。”
13
我爸妈没有打算给沈小茹出头。
他们觉得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算什么校园霸凌。
我爸妈安慰沈小茹说,只要考得再好一点,就奖励她一笔钱。
他们还说,学生就应该以学习为主,不要被外界因素干扰,弄乱自己的学习节奏。
很可惜,沈小茹的成绩一次考得比一次糟糕。
在学校里虽然有我给她出头,别人明里不会再为难她,可在背后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我爸妈看着沈小茹日渐滑坡的成绩着急,转头又安排了一长串家教老师辅导她学习。
直到高三大家都没心情再谈论那些八卦时,沈小茹才从恐怖的舆论中解脱出来。
可她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我妈辞了工作,全职辅导她学习。
沈小茹是从高三开始不住校的,而我一直都住校,甚至有时候周末都不回家。
沈小茹说她学到几点,我妈就陪着她学到几点。
我妈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着:“我和你爸在你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努力,你一定要争气啊,你不能辜负我和你爸啊。”
“沈小茹,你要对得起我和你爸。”
我妈每天五点起来给她做营养丰富的健康早餐。
又是米糊又是炒菜,沈小茹根本吃不完,我妈却逼着她吃完,我妈说:“你不吃的好一点,学习怎么能跟的上!”
家里的条件虽然还可以,但是因为我妈的辞职,让整体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我妈的压力很大,她把沈小茹当成了宣泄压力的垃圾桶。
她指着沈小茹解不出来的题目崩溃大哭,她说:“我为了你我都辞职了,你为什么还是写不出来,你对得起我和你爸吗!”
我妈每天风雨无阻地骑着电动车接送她上下学。
冬天的早晨,天都没亮,是最冷的时候。
沈小茹每次来到教室都要靠在暖气上缓好一会才能缓过来。
我把放温了的热水袋贴在她冷冰冰的脸上,我说:“其实你也没必要听他们的话办走读。”
她笑着说:“姐,我和你不一样,他们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来逼我乖乖就范。”
“我想和你考一个大学,咱们一起去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都不回来。”
她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了我,她又说:“这是这周的钱,你好好复习,别再打工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沈小茹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换来的钱。
她以前说过,如果这样的家庭不能让我们都完好无缺地长大。
那就由我来保护我们共有的灵魂。
回宿舍后,我痛哭流涕的为她整理了厚厚一本复习笔记。
用她最能理解的话来解释:
“指南针按照椭圆的轨迹在十字路口叼石子...”
我用指南针给沈小茹举例子,她看了我的复习笔记后恍然大悟,摸底考试的时候成绩突飞猛进,往前跃了好几十名。
她现在在二考场,而我在一考场。
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和我肩并肩坐在一起了。
14
高考结束,出成绩的那天。
我爸妈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了下来,他们抱着沈小茹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妈又靠着关系找了一个工作,虽然比不上之前的那个,但起码能缓解家里的压力。
我爸妈给了沈小茹一大笔钱,又给她买了新手机新衣服。
沈小茹试探性的问:“要不给姐姐也换个手机吧?她那个手机都用了好几年了...”
我爸妈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也给我换了个手机。
晚上时,我和沈小茹一起躺在下铺的床上。
我和她肩靠着肩,她感叹道:“终于好起来了,姐。”
我俩一起偷偷报了一所离家千里之外的学校。
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和她,但是在那里,再也不会有我爸妈的影子。
可我的录取通知书都寄到大半个月了,而沈小茹的通知书还没影子。
打电话问招生办的时候,招生办说录取通知书都是分批发的,没收到就再等等。
可后来再问他们时,他们却说录取通知书早都已经发完了。
沈小茹的心凉了半截。
她在家里东翻西找,怀疑是我妈把她的录取通知书藏起来了。
她后来在我妈上了锁的抽屉里找到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可那个学校,却不是我俩一起偷偷报的那所。
而是离家最近的普通大学。
离家有多近呢?
就是出了小区过个马路,再顺着马路走五百米就到了。
是爷爷曾经任教的那所大学。
沈小茹手抖的像筛子,她难以置信的念道:“沈小茹同学,你已被...”
她猛地抬起头,冲着我露出一个笑:“姐,我是不是在做梦啊?还是我手抖填错了呢?”
她的眼睛弯弯的像一轮月牙,明明是笑着的,但是我却知道她哭了。
我的胸口疼得不像话。
等我妈下班回来,我就把沈小茹的录取通知书拍在了我妈脸上,我歇斯底里的质问她:“你为什么改了沈小茹的志愿?她的分数明明能上更好的大学,你毁了她的前程你知道吗?”
我妈不以为然:“我的女儿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着什么心思。”
“想带坏我女儿?想带着她离开我和你爸?做梦去吧。”
一直沉默着的沈小茹爆发了,她突然像个发狂的野兽一样冲了过来,当着我妈的面把录取通知书撕了个粉碎。
她撕心裂肺的咆哮:“这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你能不能别来插手我的人生!”
“这个学我宁愿不上了,我和你是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你的附属品,能不能别来指手画脚我的人生!”
我妈的脸气得通红,浑身都在抖,她扬起手要在沈小茹脸上落下时。
沈小茹生平第一次,用力的抓住了我妈的手腕。
15
快开学,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家时,沈小茹靠在门框上温柔又苦涩的笑:“沈思齐,你带着我的灵魂远走高飞吧。”
沈思齐,是爷爷给我起的名字,见贤思齐焉。
沈小茹,是我爸妈给她起的名字,柔弱、柔软、容纳与忍受。
沈小茹和她的名字一样,忍受着一切。
在那天,她和我妈吵了个天翻地覆,我妈崩溃的大哭,然后一头撞在了镜子上。
我妈拿着玻璃碎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沈小茹。
我妈说:“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死给你看。”
沈小茹难以置信的看着我妈,她被那一片血红所刺痛,她哆哆嗦嗦的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她的哭声都碎成了一片:“妈,你能不能别逼我了。”
和她以前说的一样,每一次反抗都无疾而终。
她说,因为我和爸妈没有感情,或许是因为我天生就自带了被他们抛弃的怨恨。
所以从来没把他们当作所爱的父母来看。
而她不一样,她一边回味着他们给予的爱,又一边忍受着他们赋予的伤痛。
如果说,每个孩子天生就端着一个碗。
父母对孩子的爱,就是在碗里扔糖果。
父母对孩子的痛,就是在碗里撒刀片。
我的那一碗,是满满的刀片,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把碗摔掉。
而沈小茹的那一碗,是糖掺着刀片的混合物,塞进嘴里就要忍受被伤害的痛苦。
不塞,又浪费了那些所谓的糖。
我张了张嘴,很想告诉她,或许爸妈也不爱她,只是自私地爱着自己,所以才用爱的名义来束缚她。
但是我刚一开口,她就捂住了我的嘴,她很平静的说:“就这样吧,别再打碎我对他们的美好幻想了。”
我想明白了,她是自甘陷入泥潭的。
不是别人不给她机会,是她根本就不想抓住这些机会。
大学四年,我爸妈一毛钱都没给我。
倒是沈小茹,一直在给我打生活费。
她说,爸妈一个月给她三千多,但是她平时根本不住校,所以用不了那么多钱。
她还说,这些钱本就是我应得的,我一个人在外地,别那么辛苦。
沈小茹会断断续续地和我分享她的大学时光。
有时候是一条长得酷似指南针的狗,有时候又是一只长得神似我的猫。
她感叹道:“我最近看天气预报,真好啊,你那里永远都四季如春呢。”
毕业后,我考了教师资格证,去了当地的一所高中里当老师。
沈小茹本来被一家很不错的公司录用,但是我爸妈说她是找关系,靠那些不三不四的手段才拿到了这个机会。
他们这样说沈小茹,是因为她没按照他们心意去考编,考公务员。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纸箱子。
里面密密麻麻的本子,是沈小茹的日记。
除了日记本,还有指南针的一撮狗毛,和我给她打的杯套...
小小的纸箱里,装着我和她的童年。
我翻开她的日记本。
“2012年1月23号,沈思齐住进了我的家,她很讨厌,爸爸妈妈的爱以后要分给她一半,我才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孩子。”
“2014年7月15号,姐姐教我打毛线,我很羡慕她,凭什么她可以无拘无束?”
“2014年7月31号,我最喜欢最喜欢指南针了,嗯,第二喜欢的是姐姐。”
……
“2022年12月2号,今天是姐和我的生日...我很庆幸,双胞胎共用着一个灵魂,那怕我的肉体残缺腐烂,双手沾满脏污的鲜血,沈思齐都会带着我的灵魂远走高飞。”
“我的灵魂永远纯洁与不朽。”
下一秒,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的心没来由的突突直跳,我颤抖着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说:“沈思齐是吧?你的父母和妹妹现在正在市中心医院抢救,请你做好心理准备,麻烦你现在赶紧来...”
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鸣音和乱哄哄的嘈杂声。
那人顿了顿又说:“抱歉,我们尽力了。”
沈小茹番外
我曾无数次地觉得,沈思齐是真的很自私。
但我又很庆幸,她能够自私到只为了自己活着。
什么父母家人,什么双胞胎妹妹,但凡会挡在她面前的,她都能冷血的、毫不留情的碾碎。
我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身上流着同样的血,甚至共用同一个灵魂。
但这都不能让我们迈向同一条命运的河流。
妈妈今天又埋怨我,让我考公务员,然后嫁一个当地的老实人。
爸爸又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他吐了一地,还要睡在地上,我拉不动他,妈妈也不管。
沈思齐你真的很讨厌,你独独把我扔在这一片狼藉里。
第二天晚上,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全是爸爸妈妈爱吃的,他们面带笑容喝下那瓶可乐的时候,我也毫不犹豫的举起杯子,和他们碰杯,然后一起喝下。
很甜啊。
沈思齐,你走吧,自私的走吧。
我来成就你,你也来成全我。
走的越远越好,带着我灵魂,一起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