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咣当!」
宋怀远临时被皇上急召,他前脚刚走,主母谢氏就拿着茶盏向我砸来:「你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宋怀远?」
嫡姐阴沉着一张脸。
爹爹还在思忖为什么宋怀远看上我,竟然要明媒正娶!
「朝中大臣都塞不进人,你一个无才无德的庶女,究竟用了什么狐媚手段?!」
「怪不得那日你如此硬气,原是早已找好下家,私相授受!」
「我不管,等会宋怀远回府,你亲自和他回绝了这门亲事!」
手背被飞溅的瓷片划破,我轻声问:「和宋家结亲不是父亲所愿吗,敢问母亲,我要如何回绝?」
主母一直嫉恨娘亲分了她的宠爱,她决不允许我出头:「就说你和别人厮混,早已失了清白。」
我倒吸一口气:「母亲这是连苏府的颜面都不顾?」
「你一个妓子之女,谈何影响苏府颜面。」 主母笑得柔善:「只需对宋怀远说,你去寺庙上香路遇歹人,再哭上几声,以宋怀远的为人必不会宣扬。」
我至今不敢相信。
我娘一个纵横江湖的老手,竟死在后宅的手段里。
6
我娘曾经是最大青楼「红月楼」的主子。
明明会武善医可潇洒过完一生,却偏偏眼瞎看上我爹。
怀上我后,她卸下所有身份做了默默无闻的苏府姨娘。
六岁那年。
房门被踢开的前一刻。
我娘摸着肚子眉眼期待:「雪云,大夫说娘肚子里的是个弟弟,你爹终于有儿子了。」
我爹气势汹汹地进来,主母直接让人堵住我娘的嘴,一个男人冲进来就跪:「是她耐不寂寞勾引我,大人饶命……」
我急地满头大汗,那个男人却连忙拽住我:「对,就是这个小丫头,是她帮我们传的口信。」
「爹不是这样的,我娘她……」
我百口莫辩,接着后颈一痛,嫡姐一棍子下来我两眼一黑,闭眼前看到我爹亲自抬了脚。
被踢掉肚子又被乱棍打死,直到临死前,我娘都没等到解释的机会。
她睁着眼,死不瞑目。
主母还在滔滔不绝。
我迟疑片刻:「那之后呢,母亲想把我许配给谁?」
见我妥协,主母欣然道:「我娘家有个侄儿,为人正直又随和,你就说宋怀远说,等明年开春你就会嫁过去。」
丫鬟秋竹不可置信地抬头,主母的侄儿暴虐成性,已经打死了两任妻子,把我送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这次我没作答,只静静盯着谢氏。
屋内气氛沉闷而压抑。
良久。
上首的爹爹终于出声:「能被宋怀远看中是她的福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主母满身威压,骤然卸去,笑容僵在脸上。
缓过神后,嫡姐不依不饶。
她拉着爹爹的袖子撒娇:「爹爹,怀远哥哥能看上妹妹说明他并非不近女色,不如由我顶替?毕竟妹妹木讷无趣,嫣然却懂得欲擒故纵,换法子讨得男人欢心。」
宋怀远不如宋青好拿捏,爹爹不放心。
都知宋怀远心思深沉为人狠戾,我爹不敢赌。
嫡姐被拒绝,又哭又闹。
爹爹这次不但没顺着她,还摔了巴掌,对她严厉呵斥,嫡姐更觉委屈。
她拿着簪子以死相逼:「爹爹是不是觉得雪云更有用,所以不要嫣然了,既然这样,嫣儿不如直接死了干净,免得碍着你们父女情深……」
金簪沾血,我爹吓得惊慌失措。
一通安抚劝解后,视线终于在我和嫡姐身上流转。
他沉思片刻。
许是被嫡姐那句妹妹无才无艺又呆板无趣说服,他摇了摇头,希冀的眼神最终落在嫡姐身上。
7
翌日宋怀远登门。
又补了一份聘礼。
听丫鬟秋竹说,宋怀远当时笑地慢条斯理,亲自把礼盒送到主母手里。
主母笑地嘴巴咧到耳根。
锦盒打开,赫然是主母侄儿的舌头。
「昨夜我从皇宫出来,竟听这人在酒楼喧哗说要娶苏家的二小姐,真是荒唐。」
「按照我朝律令,诽谤污蔑,可处割舌之邢。」
「苏雪云是我宋怀远的未婚妻,谁敢动她,就是和我过不去,谢夫人,你说呢?」
主母吓得脸色煞白,呕吐不止。
嫡姐精心打扮,见到心心念念的宋怀远,却吓得从凳子上摔下来。
据说宋怀远不紧不慢擦着匕首,笑咪咪地看着她:「竟有人说,我昨日上门求娶的是苏家嫡女,嫣然姑娘,你可知流言从何处传出?」
匕首啪一声,竖着插进桌里。
嫡姐吓得当场晕倒。
听完这些,我笑了。
娘亲死的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世上的男人都靠不住。什么情情爱爱,女子要安身立命,首先要丢弃的就是自己的心。
布棋之时我做了两手准备,嫁给宋青并不是我唯一选择!
宋怀远从前厅离开不多时,便来找了我。
我正坐在窗前喝药。
他站在窗外,把云鹤堂的药瓶放我桌上。
「一瓶治风寒,一瓶祛疤。」
我静静注视着他,调侃:「宋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连我手背受伤都知道。」
暗线插到三品大员府里,却偏偏告诉我,这是要对我阳谋?
宋怀远目光沉沉,一双桃花眼意味不明地审视我。
「故意辱骂胞弟,激你嫡姐报复。」
「又高烧示弱,惹我同情。」
「如今借我之手杀鸡儆猴,寻得庇护。」
「说吧。」
宋怀远撑着胳膊,脸朝我一点点靠近。
「当年你狱中相见换我一个承诺,图的,真的仅仅是脱离苏府?」
8
当然不是。
脱离苏府只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我永远记得娘亲咽气的那天,嫡姐在爹爹怀里哭得委屈,爹轻声哄着她:「嫣然别哭,爹爹不信旁人挑唆。」
明明是她们陷害,爹却说我是旁人!
我冲他咆哮:「我亲耳听她说给娘下药,是她,我娘才误以为房中人是爹爹。」
我爹哄着哭到打嗝的人儿,动作小心翼翼。
看到被家丁钳制的我。
他毫不留情就是一脚。
「小小年纪就挑拨离间,真是心思歹毒!」
「你娘一个奴婢死了就死了,真以为当了几天夫人小姐,就敢和主人叫板?」
从前只知爹爹偏爱娘亲,为她描眉送礼博得欢心,对我更是呵护关怀胜过嫡姐,不成想所有情深都是逢场作戏。
胸口碎裂般疼痛,院内梧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
我娘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不管不顾,她虽愚蠢,但不该在这几年陆续交完手里钱财店铺后,连死都如此毫无尊严。
娘亲死不瞑目,我要替她讨个说法。
不仅是苏嫣然,所有轻贱设计娘亲的人,我都要他们活得胆颤心惊,夜不能寐。
连续一周。
有了宋怀远的威慑,嫡姐和主母不到后院生事。
秋竹跟着开心了几天,可这日从街上采买回来,她气呼呼地把箩筐往桌上一掷。
「小姐,你真要嫁给宋大人?你可知外面人说的多难听?」
我在窗前作画。
上好的罗纹纸,颜色洁白,质地细薄柔软,是宋怀远赠药后特意命人送来。
他说你既识得百年孤本必不是胸无点墨之人,我既已答应护你,从此以后你只需不管不顾一路向前。
笔墨在纸上晕染开。
秋竹愤恨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放手时,水壶掉在桌上砸地砰砰响。
娘亲去世第一年,我这梨花院连口像样吃的都没有。
寒冬腊月我和秋竹从狗洞里钻出去,我羞于开口,是秋竹问面摊老板讨来了第一碗剩面,代价是她帮老板洗碗两手冻地高肿。
我知道秋竹为何生气。
天子近臣求娶庶女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了出去。
第二日,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不近女色的宋少卿娶的是个被退过婚的女子。没人敢说宋少卿瞎了眼,都骂庶女不知羞耻,定用了上不了台面的媚术。
「你也认为宋少卿不出面澄清,是不在意我,所以劝我别嫁?」
放下笔墨,我盯着秋竹。
「当然不是!」
秋竹急哄哄打断我,声音清脆。
「那些造谣的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们传的越凶,对小姐越是羡慕。」
「流言至于智者,和愚人理论,只会给他们添油加醋的机会!」
「小姐,你不仅要嫁给宋少卿,而且还要活地恣意张扬,气死那些酸死的人!」
那些酸死的人会不会被气死我不知道。
但是嫡姐快要气死了。
两日后。
「贱人!」
半月没见,嫡姐气冲冲地跑到我这里,啪地一声,一鞭子打烂了屋内桌椅。
我正在看书,见她进来,头也没抬。
「贱人,快说,是不是你暗中搞鬼!」
嫡姐拿皮鞭指着我。
眼露杀意。
9
见我不动。
嫡姐一把扯过我手里的书,狠狠甩在地上:「你就是嫉妒我有才女之名,如今你名声臭了,也想拉着我垫背,是不是?」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
近日,比我谣言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一个卖文的中间人酒后失言,说他的大客户之一便是苏府。
嫡姐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今日去揽月阁,她竟然被人堂而皇之拒之门外。
毕竟苏府只有二女,而苏二小姐名不见经传,除了文武双全的大小姐,找人替笔的还能有谁?
之前买下嫡姐诗词画作的主顾一窝蜂涌上来,不仅把她围坐一团,还推嚷着退货要说法。
嫡姐怕了。
她气冲冲地找上来,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看着怒目圆瞪的嫡姐,我声音毫无波澜:「嫡姐明察,妹妹可不敢。」
「你不敢?」
她用手指着地上的书,冷笑两声:「宋青说你曾给他赠书,你一个仰人鼻息的庶女哪来的钱财,是不是私下贩卖府里消息?」
「如果爹爹知道你出卖苏府,必将你娘骨灰扔于粪坑,遗臭万年。」
「苏雪云,不管如何,我要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揽月阁澄清,就说苏府偷买文章的人是你,你是因为嫉妒我的才名所以才想要诬陷,此事我苏嫣然从头到尾都是受了无妄之灾!」
嫡姐真是怕了,她全身颤栗,嘴唇发白。
这十年她得父母疼爱事事顺遂,声誉因为诗作出彩水涨船高,以至于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要了她的命。
我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所有的不甘最后因娘亲的骨灰妥协:「只要把骨灰还我,我什么都答应……」
有些人的恶毒是自小便从骨子带来的。
七岁的苏嫣然抢走我娘骨灰,一是报复我拆穿她阴谋,二是怕我长大报复。
就比如现在,我的怨愤屈辱,在这一刻无足轻重。
「我愿担下这一切,可我进不了揽月阁,而且就算我承认,别人就会信吗?」
揽月阁只招待王孙公子,亦或是名声显赫的风流才子。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庶女,根本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好办。」
嫡姐定了定心神,稳定声线:「我会带你进去,届时还会把那个中间人找来,你只要承认和他接头的人是你即可。」
我垂眸,心有顾忌:「若我承认此事,宋少卿的婚事该当如何?」
嫡姐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
她嗤笑一声,眉梢扬起:「雪云,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宋怀远看上你了吧?」
「宋青和我说了,他哥哥多年未娶,实则心里一直有人。你啊,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替身!」
临走前嫡姐瞪我一眼,警告道:「别耍花样,明晚我会带上你娘的骨灰,事不成,我拉着你娘一起坠阿鼻地狱!」
恐吓过后。
嫡姐神清气爽。
带着丫鬟浩浩荡荡离开。
秋竹被护卫松开,跌跌撞撞跑进来抓着我的手。
「小姐你不能答应,一旦此事坐实,即便宋少卿容得下,圣上也不容私德败坏的女子嫁入权臣……」
「小姐,你这是拿宋大人的官运,赌他一个承诺啊……」
秋竹哭哭啼啼,嫡姐听到动静步伐更加轻盈。
我眉头紧锁,直到那抹身影走远。
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很好,苏嫣然,这可是你自己咬的钩。
若你大门不出躲避风头,我一时还不能拿你如何,既你如此迫不及待,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拍了拍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秋竹,我无奈叹了口气。
「人走了,别演了。」
「去安排下一步棋。」
10
「他的话,可句句属实?」
揽月阁内,不止宋家兄弟,无数文人墨客盯着正厅的我。
管事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者,听到中间人说识得我,他的视线在我和嫡姐身上游走。
周围人纷纷嗤笑。
「无才无德便罢了,偏偏心术不正,苏府怎有这般女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宋少卿,你可不能被这种人迷惑啊。」
宋怀远默不作声,宋青面露鄙夷。
嫡姐听着议论长舒一口气。
生怕别人忘记宣扬似地,她压着兴奋刻意轻叹一口气:「此事毕竟是我家事,都说谣言止于智者,今日过后,还请各位尽量不要宣扬。」
说罢嫡姐差人要走。
这时揽月阁外一阵惊呼。
对面的高楼赫然挂着无数华灯,白色的灯身配着簪花小楷提的诗词,在寂寂月夜下异常夺目。
宋青失声:「这诗词意境怎的如此眼熟?」
人群中一人抢答:「这是苏大小姐的风格,清幽雅致,赞松竹之不屈不挠。」
众人疑惑看向嫡姐,嫡姐眼神慌张。
这时最大的华灯被点亮。
那个能容纳下十人的巨大华灯,印踏着一幅《梧竹秀石图》,笔锋刚柔并济一气呵成。
凡过往人群,无不驻足侧目。
「可知这出自何人之手?」揽月阁老者三步并两步,忙跑过去询问:「这一等一的画工,一等一的境界,是哪位大家所作?」
高台上的姑娘咧嘴一笑。
「我家小姐说了,今日所得尽数捐赠北方战事,起拍价一万两。」
众人倒吸一口气,这是哪家小姐,竟敢开价万两?
这时中间人噗通一声推开众人,对着我就是深深一揖。
「我愿出万两购得此画,只求小姐他日所作,优先于卖给于某。」
老者震惊:「于大成,你此话何意,刚刚你不是说苏二小姐乃欺世盗名之辈?」
中间人急地再不顾斯文。
对着地上就是一口唾沫星子。
「我呸,老子只说识得二小姐,并未说买家是她,都怪你们急哄哄打断我!」
「实际上,卖给大小姐的诗作都出自二小姐之手,她才是大隐隐于市之人!」
众人哄堂。
嫡姐惊叫:「哪来的疯子信口开河,你莫不是收了什么好处,亦或是受人威胁,怎可胡乱攀咬?」
众人看向宋怀远。
可素日冷若冰霜的人,此刻正津津有味地欣赏华灯,雕刻般的五官在朦胧月光的映衬下染了几分柔和。
宋青收敛讶色。
恭敬地见礼后,他直接询问我。
「苏二小姐,可否为大家解惑?」
虽有努力克制情绪,但他心里怀着呼之欲出的答案,忍不住声线激动眸里荡着盈盈欢喜,一如曾经在苏府门口那般看着嫡姐。
我却似是看不懂这些。
垂下眸,我声音冷漠。
「没什么好说的,我缺钱,各取所需罢了。」
11
我一句话。
封死了嫡姐所有退路。
她又哭又闹,甚至连发髻歪斜衣衫凌乱都顾不得,她抓着人就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
明明人群熙熙攘攘,可她周边却空空荡荡,就连为她忘了礼数的宋青也嫌弃地退后两步。
嫡姐伸出手悬浮在半空,她想抓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
而我被人围在中心,想离开都难。
「雪云姑娘。」
月夜石桥,宋青喊住我。
梨花纷飞,眼前的男子亦如曾经自信满满,身长玉立。见我停下,他不顾周围人目光快步走到我面前。
他羞愧道:「还容在下给雪云姑娘道个歉,辜负你一片芳心……」
「其实在下……」
我不耐烦地蹙眉:「不必,我也并没有心仪宋公子,谈不上辜负。」
没想到我如此不给颜面,宋青呆愣在原地。
我退后一步,和他保持距离。
「我和你兄长已订婚,烦请暂叫我苏二姑娘,以后叫我大嫂,雪云二字实不适合你。」
不等他回答。
我转身就走。
身后的宋青却不依不饶,他小跑着追上来:「苏二姑娘,你明明有大才,退婚时为何不与我明说?」
见我不仅不答,反而越走越快,情急之下,他扯着我的衣袖大喊。
「苏二姑娘,明明当初和你订婚的人是我!」
我定住。
反手一个巴掌。
「宋青,你为了讨嫡姐欢心,不顾我赠书时叮嘱勿提此事,失信于人,此非不仁。」
「如今我与你长兄订婚,你在大庭广众拦我去路,重提旧事,此为不义。」
「我退婚时已说得够清楚,你等不仁不义,表面风光霁月内里脏污不堪的薄情郎,我苏雪云不齿。」
「如你再跟过来,别怪我翻脸无情。」
这次宋青没有跟来。
他顶着红红的巴掌印,看着我下了石板桥,走向他兄长。
「宋少卿莫不是怪我打了你胞弟?」
不知道来人看了多久,我直视宋怀远的眼眸,调侃。
宋怀远穿着白色长袍,手里踢着一盏兔子灯。
背后灯火阑珊,他敛了白日的阴郁狠厉,似笑非笑的眸里平添了几分宠溺:「小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行了。」
我接过灯,噌他一眼:「那日送你的秀石图,为何偷偷拓印出去。」
宋怀远笑地讨好:「我的未婚妻如此优秀,我怎能让人误会她。」
说后径直伸出大手,也不问我是否愿意,直接把我的手拢住。
「苏雪云,以后都牵这里。」
「还有,我等着一天好久了。」
12
「贱人!你这是故意报复我?」
刚进苏府大门,被人从揽月阁架回来的嫡姐不管不顾,上来就扇。
被我擒住手腕,她命人拿来我娘骨灰。
「苏雪云,你连你娘都不管不顾,等你下了地狱,我看你如何有脸见她。」
说后她作势要摔。
可她并没等到我痛苦或自责的表情。
不远处,我爹一只鞋子都还没穿好,三步并两步气喘吁吁跑来。
他一把抢过嫡姐手里骨灰盒:「混账,你还没闹够吗?!」
嫡姐躲闪不及,被撞在地。
她手掌破皮流了血,身心巨痛让她委屈地呜呜直哭,只有主母为她说话。
「老爷,嫣然今日受了这般委屈,你怎如此严厉!」
我爹抱着娘亲的骨灰。
却像是怀里抱着什么易碎的明珠一样,半侧着身子护着。
他对主母厉声呵斥:「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你惯着,她怎会如此这般愚笨不堪,让我苏府被人笑话!」
显然,揽月阁的消息早早传进苏府。
训斥完主母,爹爹转向我,脸上是十几年没见的温和讨好。
「雪云,你娘的骨灰爹爹定会好好保管,今日你受委屈了。」
嫡姐名声臭了。
爹爹官运的踏脚石换成了我。
我伸手去拿,爹爹却像是抱着什么护身符,身子一转护地更紧了。
「你娘生前说要和我一生一世,我陪着她,她也能开心是不?」
明明是想要钳制我,却还这么冠冕堂皇。
既然如此。
我也要一些该得的。
我开门见山:「大理寺卿娶庶女,位份上毕竟说不过去。」
爹爹毫不迟疑:「这是自然,明日我就对外宣布你是嫡次女,吃穿用度都要顶好的。」
我逼近一步:「我不要记人名下,我娘只有一个。」
众人面面相觑。
主母首先反应:「你个贱人,难不成你要老爷休妻?!」
爹爹震惊地看着我。
但很快,他眯起双眼,眼里露出算计的光。
他在审视。
审视我和主母,谁的利用价值更大。
我却噗呲一声笑出声来:「您误会了,我只是想在成亲之日空出娘亲一席。」
主母却一阵后怕。
她知道,如果我死不松口,我爹很难说是否会答应。
嫌隙的种子一旦种下。
苏府的瓦解指日可待。
离开前我拍着嫡姐的肩膀安慰。
「姐姐,你不好奇为什么你拿着我娘的骨灰,我却毫无畏惧吗?」
嫡姐绝望的脸猛然抬起。
「因为啊,爹爹早就告诉我,他给你的骨灰盒是假的。」
我笑脸盈盈:「你看,我们都是他的棋子,不同的是,你现在是枚弃子。」
13
我大婚请了很多人。
圣上唯一的弟弟盛王将会代表宫里出面,爹为了不丢颜面,给我凑了十来箱嫁妆,还硬是从主母那要了几家店铺。
成亲前一晚,爹屏退旁人,说要和我叙一些体己话。
「雪云,你出生时爹爹抱着你,那时候觉得你可真小啊,没成想这都要出嫁了。」
「你娘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们一家和和睦睦长命百岁,雪云,你和爹都要健健康康,这样你娘才能开心。」
说完,爹还擦了一把泪。
我看着镜中刻板地背着这些话,眼里却没有任何关心的人,心里只有厌恶。
但还是硬掐着自己一把,让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我爹见我动容,松了一口气。
又铺垫良久,他才嗫嚅着说出今晚来意。
「最近有个案子进了大理寺,爹恐受牵连,雪云,你到时一定让女婿放我一马。」
我睫毛上还挂着泪:「北方赈灾款,难道爹爹有所沾染?」
我爹吓地连忙站起来。
他急急忙忙想要捂住我的嘴,见我并没打算闹,我爹又警惕地看着我:「你还知道什么?」
我拿帕子轻轻擦泪,缓了缓心神道:「怀远和我说,涉事官员有主母兄长,还说爹爹恐是不情被拉入其中。」
说到这我又忍不住落下两滴泪:「因为娘的事情我是对爹爹有怨言,可是爹,你是我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不管如何,我想你活着,你去投案吧……」
这番话说完,我爹沉默了许久。
我生怕他固执己见:「爹,如果你有谢家贪污的证据不如拿出来,说不定可以将功赎罪。」
屋里静默片刻。
我爹声音略显干涩。
「罢了罢了,就当我没提此事,以后你到宋府我也会派人帮衬,你记得给家里通通气。」
我爹不信我。
十几年的不闻不问和对生母的辜负,他不相信我真会帮他。
而且赈灾款的证据被他藏在一个别人万万想不到的地方。
所以爹并不不担心。
但是。
当我大婚结束,嫡姐抱着那罐骨灰拦住盛王去路时。
爹爹吓白了脸。
14
嫡姐跪下就拜。
「民女此次舍小家,顾大义,状告生父贪污赈灾款。」
「民女自知不孝,此事过后只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我爹听到嫡姐的话,气急攻心,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他指着罐子,焦急地对站在嫡姐身边的我大喊:「快,雪云,那是你的生母,赶紧把罐子抢过来。」
我站到嫡姐身边,所有人都看着我。
爹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一把打碎骨灰罐。
哗啦,罐子碎裂,藏在碎罐底部的黄色纸张重见天日。
我走到爹爹面前,蹲下:「我娘的骨灰盒早就被我拿走了,这个,只是动物骸骨。」
我爹瞪大双眼。
我靠近他耳朵,缓缓道:「你不是要和我娘一生一世吗,你下去陪她,她才能开心的呀!」
我爹惊恐地看着我,下一瞬像是被人抽掉脊骨,彻底瘫坐在地。
被人拖走之前他还是懵的。
他实在想不通,呵护了十几年的嫡女为何背刺于他,也不懂,为何机关算尽到头来妻离子散一无所有。
没关系,索性他被剥下一切官身。
牢里清闲,吃着馊饭喝污水时,他有的是时间思考。
我爹被判秋后问斩。
但罪不及家人。
苏府没了,嫡姐却过得恣意潇洒,她重又成了文人口中的典范,说书先生甚至说她是巾帼女侠,胸有大义。
嫡姐喜滋滋,直到有人问出:「嫣然姑娘,你打算何时削发为尼?」
嫡姐手里的瓜子落地,满脸煞白。
她经历过一次从云端摔下,那样的回忆哪怕是一刻,都是她化不开的噩梦。
她战战兢兢如屡薄冰。
但问她何时剃度的人越来越多。
她不敢出门疑神疑鬼,直到求到我面前。
「雪云你帮帮我,当时你说出家只是说辞,为何事情过去这么久,这些人还不依不挠?」
时隔半年,谢氏的产业被我收入囊中。
没有金银堆砌,如今的嫡姐穿着廉价的红色长裙,涂着最劣质的脂粉,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我吃着大红樱桃,慢条斯理:「很多事情,不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
她皱着眉,似乎想着这一幕为何如此眼熟。
我捏着手里的樱桃:「这人啊,要时刻谨记自己的斤两,嫡姐,这还是你教我的道理,你记得吗?」
事到如今,嫡姐终于聪明一回。
她有片刻分神,之后哭喊着扑过来:「是你!苏雪云,是你设计我!从头到尾,你就是想看我再一次跌入泥潭,是不是!」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靠近我,就被侍卫钳制住。
嫡姐拼命挣扎:「你害了父亲害了苏府,就不怕有报应吗?」
我用帕子捂着鼻子,试图挥散开她劣质的脂粉味。
「嫡姐,送父亲上断头台的可是你啊,父亲泉下有知,也只会拉着你不放。」
「你罪孽如此深重,明日就找个尼姑庵,剃发修行吧。」
「我会托人照顾你,定要比别人起的早睡的晚,日日诵经为亡者赎罪啊!」
嫡姐从小锦衣玉食,让她常伴青灯古佛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她身子一软,声音卑微得祈求:「雪云,庵中条件艰苦日日早课,我活不下去的……」
她朝我伸出双手,试图抓到我衣袖一角。
我静静看着她,眉梢挑起:「留下来,你就能活得了吗?」
嫡姐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前后晃着身子,猛地冲过来。
「你这个贱人!是你害我!我就应该在那天,把你和你那下贱的娘一起打死……」
「我真是瞎了眼,没看出你藏了十年的恶毒心思……」
她鬼叫着,伸长胳膊,想抓住我。
我静静看着她,尽情欣赏她再一次跌落地狱的崩溃。
不过有些坏人,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嫡姐为了不出家,钻进了有妇之夫的被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宋怀远割了舌头,之前谢氏想我嫁过去的侄儿。
秋竹和我叙述那日场景,啧啧摇头。
「她呀想给人家掌柜的做小,我学着她的手段让屋里换了个人,如今她被打得血肉迷无人收尸,也算自食恶果了。」
轻轻吹了一口茶盏,杯中茶叶沉浮,清香四溢。
这是上好的宫中贡茶,宋怀远得赏亲自给我送来。
「谢氏那边没去收尸?」我随口问。
秋竹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
「她呀,咱们以已故姨娘的名义收回铺子田产,谢氏觉得有鬼魂作祟,去寺里烧香途中遇到山体滑落,被生生砸死了……哎呀呀,你看,罪大恶极之人连佛祖都不愿宽恕……」
泯了口茶。
不知何时,屋外已白雪莹莹。
落雪纷飞,掩盖所有尘泥和过往。
出神之际,院外走来一冷毅身影。
宋怀远穿着那身绯色官服,在扬扬飞雪下更显挺拔。
见我在他书房,惊讶过后他迈着大步走来。途中似是想到什么,他忽然驻足,掸去肩上落雪,卸去浑身冷意。
再抬头,眉眼多了几分柔情和欢喜。
早年听过一个故事。
当你渡河时看到河中木桩,有的木桩看起来很粗但它可能是空心的,你一上去它就沉了,有的木桩看起来细但它是实心的,反而能安全助你渡河。
没做选择前你永远不知道哪根木桩可靠,这时候你就要给自己拖个底,即使选择错误,你也能靠自己渡河。
如今我能让自己渡河。
但是看到眼前这兰枝玉树的人。
我还是打算试试。
也许,宋怀远这根木桩。
也能陪我一起渡河呢?
番外(宋怀远视角)
初遇雪云是在乱葬岗,那年我十岁,她六岁。
我浑身是血身上没一处好皮,她躺在尸体旁眼神放空,像个活死人。
我扯着死人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她却哑着嗓子开了口:「你踩到我娘了。」
条件反射地朝女孩举起匕首,她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瞥了我一眼,眼神继续放空。
「你不怕我?」
「恶人有什么好怕的,好人才最可怕。」
爹爹去世后,族人捧高踩低欺负我们母子三人,我立志做个狠人让那些人闻风丧胆,可这小姑娘却和我说,好人最可怕。
我嗤之以鼻!
后来我跟着师父越爬越高,我的阴郁狠厉让人闻之色变,小姑娘却在后院里安安分分胆小如鸡。
我更不屑一顾。
直到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推卸责任,拉着师父做了替死鬼,我才知道小姑娘话里的意思。
是啊我们对好人从不设防,谁能想到他们对你笑时,正拿着刀子捅你呢。
再次和小姑娘相遇是在云鹤堂。
她在屋里算账,算盘打得啪啪响,我从窗外纵身进来。
「我要止血的药。」
她没有认出我,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转身就是一把迷药。
明明伤口疼痛难忍,逃走时我却笑地开怀。很好,还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那一刻,我觉得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娘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想看我成亲,可近日府衙接到一个大案,衙里的兄弟寻来催我出发。
我在小姑娘,孝道,和皇命之间徘徊。
这时胞弟接下娘亲手中玉佩:「我看大哥一直画一女子背影,想必心有所属,既然如此,不如由弟弟替你尽孝。」
案子本来一切顺利,可回程途中证人中了毒生死未卜,我承担所有罪责。
胞弟来狱中看我,说娘亲去了,我痛心疾首。他又告诉我他定亲了苏家庶女苏雪云,我反应片刻,猛地失声大笑。
没成想上天和我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一夜之间,我的支柱和寄托全部倒塌!
小姑娘来狱中找我,我简直惊从天降。
「京中贴榜求医,这瓶药或许能助大人脱困,只盼大人一诺。」
别说一诺哪怕一世,只要我宋怀远能做到的,我都在所不惜。
听胞弟打算正式见未婚妻,我推去尚书府宴请偷偷跟去。苏府门口,我的小姑娘亭亭玉立,收敛锋芒的她柔顺地像一只兔子。
得知小姑娘被退婚。
我开心到很不厚道地多吃两碗饭。
我偷偷潜进苏府,听到小姑娘和她的丫鬟对话。
「小姐,你放任自己烧下去,万一明日宋少卿不来怎么办?」
「呵,宋少卿这人最是重诺,再说明日吃药也来得及。」
揽月阁。
我穿着月色长袍,那是盛王给我支的招,他说京中的小娘子都喜欢芝兰玉树的公子哥,你啊,该敛一敛身上的煞气。
什么能敛我身上的煞气呢,我犯了愁,看到路边的兔子灯,我眼前一亮。
月夜石桥,她接过我手里的灯。
我牵着她的手。
「苏雪云,以后都牵这里。」
「还有,我等着一天,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