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好了应战准备,可我爸的巴掌终究是没能落下去。
我爸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明明是喝了酒应该神志不清的浑浊样子,此时此刻眼底却一片清明。
他的眼白是布满血丝的猩红一片,可那黑眼仁却漆黑似墨,深不见底。
这是我见到过,我爸要打我妈的第一次。
这一次顶多算个未遂。
第二次时,他可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手。
4
在菜市场。
我妈挺着九个多月大的肚子,被我爸迎面就扔来一把菜叶子。
菜市场的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
我爸手里的那一把菜叶子砸在我妈脸上,然后‘吧唧’一声跌在了地上。
我爸指着我妈的鼻子就破口大骂道:“我说就在家门口买菜,就在家门口买!”
“死活都不行!偏偏要骑电动车跑这么远!”
“来了又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几块钱你也要讨价还价。”
“要了你那几块钱好像要了你的命一样!”
我爸突然间的爆发让我妈猝不及防。
我妈白着脸,愣怔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害怕。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揪紧了衣服下摆,一直揉搓着。
衣角已经被揉成了皱皱巴巴,她还是不舍得撒开手。
卖菜的老板一看这架势,连忙拉扯着我爸劝了起来,嘴里喊着‘兄弟别上火,没必要’之类的话。
旁边几个买菜的大婶,一边护着我妈,一边对着我爸开始输出。
“你老婆挺着个大肚子,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动手呢!”
“买菜讲价哪不对了?”
“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菜店老板也连声附和:“行了行了,给你们便宜,两块钱拿走吧。”
我妈抿着嘴,刚刚煞白的脸又憋成了猪肝色。
纵使我妈一个字都没说,但是不知道哪位的发言刺激到了我爸敏感肌一般的神经。
再看我爸时,他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说时迟那时快,我爸猛地推开拽着自己的菜店老板,朝着我妈的肚子就是临门一脚。
大概是母亲独有的护崽本能。
我妈预判了他,先他一步捂上了自己的肚子,后退了两步。
于是我爸那一脚,不偏不正好踹在了我妈的手背上。
但我妈还是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
她身形不稳,捂着肚子趔趔趄趄又退了好几步。
周围的几个人赶忙要扶,却已经来不及。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妈已经‘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几个人都还没来得及斥责我爸。
我爸就已经坐上了电动车,丢下一句骂街的话,一拧电门,离开了现场。
小电驴一骑绝尘。
我爸走得潇洒,像个要去江湖中行侠仗义的大侠。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我妈。
众人搭胳膊伸手,把我妈扶到菜店老板拿出来的小椅子上休息。
再三确认我妈没事后,几个大婶就七嘴八舌的说起我爸的不是来。
“哪有人家的男人是这样的?自己老婆!自己的孩子!”
“真不是个东西。”
“我看他呀,就是觉得你讨价还价给他掉面子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批斗大会开展的如火如荼、热火朝天。
可却始终没有人说出一句‘离婚’这样的话。
还是一直沉默着的我妈抛出了问题的关键点,她闷声说:“我想和他离婚了。”
“日子过不下去了。”
几个大婶面面相觑,接着就是一副天塌下来一般不得了的样子。
她们已然顾不得批斗我爸,连忙开始苦口婆心的劝我妈。
“你这肚子,都快生了吧?”
“你不考虑考虑你自己,你也得考虑考虑孩子啊!”
“说句不好听的,男人们都是一个样子的,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眼下你要是离婚,不仅孩子刚出生就没了爹,你让那么小的孩子跟着你怎么生活?”
“你已经嫁了这样一个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能怪自己看走了眼。”
“现在就盼着孩子能过得好就行了,说到底,自己的孩子他肯定疼的。”
……
我突然之间就明白了,我爸他们一家在面对我妈时的蜜汁自信是从何而来了。
一个怀着孕又或者即将临盆的女人,是最好拿捏的。
用绳子可以拴着一个女人。
就像院子里看门的狗,会用铁链缠上那狗的脖子,铁链的另一头就缠在树上。
狗永远都去不到那根铁链长度以外的地方。
怂恿我妈辞职,他们怕不是也早就蓄谋已久。
5
我奶奶一直不太喜欢我妈。
大概是觉得我妈快三十岁还不要孩子,实在太过于离经叛道。
又或者是觉得我妈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倔强,显得过于硬气又不好拿捏。
他们仗着我妈对的那点子不舍得把我打掉的母爱,就愈发过分,变本加厉。
哪怕我妈把我爸今天对她动了手的事情告诉我爷爷奶奶。
他们也只会不痛不痒的说几句我爸。
接着就会转过头来和我妈说,‘他只是一下子着急,说实话,你就一点错也没有吗?’
然后再补充上万能的一句:“夫妻俩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
就像这些大婶劝我妈的说辞如出一辙。
菜市场离家三四公里。
小电驴十分钟就能到的路程,我妈硬生生拖着大肚子走了将近四十分钟。
北方的冬天很冷。
那刺骨的风刮在脸上就像小刀子割肉。
从我妈嘴巴里冒出来的每一股白气,很快就散在呼啸而过的风里。
我觉得她很冷。
毕竟她的牙齿一直在打架,上牙和下牙磕在一起的‘当当’声,让我怎么都忽视不了。
回家的路上我妈一直在给我爸打电话。
从一开始的挂断再到‘正在通话中’的拉黑,我妈只给他打了三个电话。
我妈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拉黑,依旧坚持不懈的边走边打。
接着她就开始低低的啜泣,鼻音混着呜咽声也一起牵动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不会哭。
但身上软软的骨头此时此刻却像针扎一样疼,身体好像也在一点点下坠。
一下子,我突然没了想活下去的兴致。
明明有些瞬间,我能感觉到我妈不是一个骨子里就软弱的人。
可偏偏她做出来的一些事情,让我又觉得她已经无可救药。
这如果照这样子下去,别说给她六十万。
我相信,哪怕给她六百万、六千万,她也依旧是这样。
能被拯救的前提是自己还有求生欲。
换了神仙,也救不了一个心甘情愿陷入泥潭里的人。
我看着那根长长的脐带,期待它能莫名其妙的缠在我脖子上把我勒死。
就像我能莫名其妙送给我妈六十万一样。
这已经不是天崩开局了。
这是死局。
可我都还没思考出来如何才能悄无声息的嘎巴掉自己时,我就早产了。
万幸的是,当时坐在马路牙子上的我妈还理智尚存,记得给自己叫救护车。
羊水稀稀拉拉打湿棉裤的时候,我妈扶着肚子,显得格外冷静。
她一直保持着深呼吸,直到救护车‘滴嘟滴嘟滴嘟滴嘟’地赶来把她拉去医院。
我妈有些营养不良,使不上力气。
虽然是顺产,可也做了侧切。
原本得了消息兴高采烈赶来的奶奶,一得知我的性别后就立刻蔫了下去。
她一下子就没了之前感觉能扛着电动车走十里地的精神头。
现在她的一张脸,比骑着电动车连人带车一起摔进了沟里还要惨烈百倍。
我奶扒拉开裹着我的小被子,盯着我的屁股确认了好几次。
才心灰意冷的接受了我是个女孩的事实。
屁股凉飕飕,我嗷嗷叫抗议。
多冒昧啊,你礼貌吗你?
对着躺在床上虚脱无力,动动手指头都难如登天的我妈,我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我奶黑着脸说道:“感情折腾半天,你就生了个女孩?”
“都说肚子尖尖的是小子,白白浪费我这几个月端茶递水的伺候你了。”
“真想让你把我那几锅鸡汤吐出来!”
听到这话,我妈微微张了张嘴。
大概是半个音都发不出来,索性就脑袋一偏闭上了眼睛。
我奶对我们母女俩的仇,我第二天就报了。
我在她怀里拉了坨大的。
新生儿墨绿色的粑粑糊了她满手。
我看不清楚她的脸。
但是根据她脸上褶子的走向,不难看出此时此刻她表情的精彩。
她咬紧了牙,像触电一般立刻把我丢给了我妈。
然后皱着一张老脸夺门而出。
我妈擦干净我的屁股之后,把我抱在怀里。
她有些不可思议的戳了戳我的脸。
我妈比我想象中还要瘦上许多。
乌青的眼窝凹陷着,颧骨就显得格外突出。
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摆出了最可爱的姿势学螃蟹吐泡泡。
我看着我妈,我妈看着我。
接着她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好丑啊。”
“像猴子。”
清汤大老爷啊,你可是我亲妈。
我一时语塞。
想在她怀里也拉坨大的。
6
我妈住院七天,我爸只来看过我和我妈一次。
那天,他心血来潮地抱起我。
身上的烟味和酒味还有那股子中年男人不爱洗澡的头油味,熏得我直倒胃口。
不止我嫌弃他,他也很嫌弃我。
众所周知,一个被窝子里睡不出两种人。
我爸对我的评价,也同我妈的如出一辙,他皱着眉毛说道:“这么丑?”
“是我亲生的不?”
可惜我不堪入耳的骂街声,通通变成了嗷嗷嗷的嚎哭。
我爸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自告奋勇说要照顾我妈。
可当他一掀开我妈的被子,看到我妈下半身狰狞的伤口时,他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难以置信的捂着嘴连连后退了几步。
然后他皱着眉毛无比嫌弃的说道:“好恶心。”
可我没想到的是,现在听到这句话的我妈,像见惯了大风大浪一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只是默默地盖上了自己的被子,滚了滚沙哑的喉咙说道:“嗯。”
她的心已经像是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一样冰冷。
自那之后,我妈出院回家坐月子前,我爸再也没来过一次。
我和我妈回家两天,我爸就受不了了。
我控制不止身体的本能,深更半夜总是要因为各种事扯着嗓子嗷嗷哭上几次。
优秀的肺活量不知道遗传了谁,一拉响警笛,我能嚎半个小时不带喘气的。
我爸再一次被我吵起来,他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弹射而起。
他无能狂怒,抓起身下的枕头就要朝着我砸。
我妈眼疾手快,迅速地抱起我背过身去。
软绵绵的枕头砸在她的脊背上,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爸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你怎么当妈的?你就不能让她别哭了!”
“跟你一样,动不动就哭,女人就是烦...”
他叽里咕噜骂了一长串,连歇都不带歇的。
我爸像是粘了满身的跳蚤,坐立难安,暴躁的抓着头发。
他也是被搅得没了睡意,拿起床头的打火机就抽起烟来。
一直沉默不语拍着我后背安抚我的我妈,终于在此时此刻被解开了哑穴。
我妈说:“别抽烟,出去抽吧。”
“孩子还小,闻不得烟味...”
我妈的话音未落,我爸就像个炸药桶一样被彻底点着了。
他突然泄愤似的猛吸了一大口,都来不及过肺,对着我的方向就开始‘噗噗噗’吞云吐雾。
那些‘毒气弹’不受控制的如潮水涌入我的肺里。
一瞬间,我有些窒息,喘不上气。
感谢我爸,让我的烟龄和年龄一样长。
我爸这架势,恨不得直接把烟插到我的气管里。
我妈忍无可忍,抱着我去了客厅,睡沙发。
我爸只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的得意。
这是我爸妈开始分床睡觉的分水岭。
我妈晚上睡觉很浅。
一直躺在她怀里的我似乎只要动动手指,她就会无意识的抚上我的后背。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客厅的沙发就被我妈卖了,换成了一张小单人床。
那张单人床在客厅里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就像我和我妈这两个正常人,在这个家里显得格格不入一样。
我爸抗议了无数次,最终抵不过我妈那一句:“你想让孩子继续吵你,你就把单人床再换成沙发。”
我妈和我爸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大概是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只觉得时间很快。
在我的臀部翘到可以顶一瓶汽水时候,我爸妈又大吵了一架。
7
起因是我爸又开始埋怨我妈一毛钱不挣,每天只用在家带带孩子,却连他的袜子都忘记洗。
那袜子被我爸像爆装备一样,随地乱丢被踢到了角落里。
我妈让他不要乱丢。
他却突然间有了理了一样,反过头来埋怨是我妈不及时给他洗。
我爸梗着脖子,掰着指头开始细数:“物业费是我交的,车位费也是我交的,暖气费还是我交的!”
“你有出过一分钱吗?我一个月可是给你两千块钱!”
“你一分钱都不挣,也不用上班,每天只用在家看孩子,做做家务,这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
这样的发言很符合我对我爸的刻板印象。
我爸的嗓门逐渐拔高,丝毫不顾及还在睡觉的我。
他骂道:“孩子孩子,你没带好,三天两头这病那病。”
“家务家务,你也做不好,连袜子也能忘记给我洗。”
“你只用在家享福,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还能做好什么?”
在他眼里,一个月两千块钱,就可以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和一个刚出月子的女人过得足够好。
天知道他给的那两千块钱还包括了水电费和买菜钱。
要不是我带资投胎,提前给我妈爆了金币。
恐怕我现在就不是在喝奶粉了,得喝小米粥。
我妈示意他小声一点。
我妈打断他说:“你小点声,不要吵到孩子了。”
“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着的...”
我其实早就醒了。
我爸那噼里啪啦像放鞭炮的声音,除非我聋了我才醒不来。
不过我现在已经能控制自己新长出来的四肢。
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吱哇乱叫了。
我眯着眼睛正专心致志吃瓜,我爸却突然间像抽了风。
他猛地起身冲到我面前,对着我的后背啪啪就是几巴掌。
后背立刻像火烧起来,肋骨好像也被挤压拧碎了一般疼。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震惊到那一瞬间已经忘记了疼。
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的本能已经扯着嗓子嗷嗷大哭。
我爸的脸狰狞又扭曲,他高声骂道:“别他妈睡了,给老子起来!”
不是,我请问呢?
你俩吵架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我怒火中烧,拼了命的挥舞四肢想送他个大嘴巴。
可这副躯壳的力量实在有限。
我伸长了胳膊,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那张讥笑着的脸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哈哈,踢到我你算是踢到棉花啦。
他骂着骂着还拽我的胳膊,想把我从床上扯起来。
那软绵绵的骨头,稍稍一使点劲就好像要脱臼了一样。
他拉扯着我的胳膊,胳膊又拽着躯干,将我的身体一点一点腾空。
我彻底放开了嗓子,嗷嗷嗷嗷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妈吓了一大跳,散乱着头发,手脚并用就朝着我爬。
现在我妈的模样比起我爸来还要惊悚上许多。
她的造型活脱脱像电视里爬出来的贞子,然后正以十倍速百米冲刺的架势朝着我疯狂的爬。
她厉声尖叫道:“你疯了你!”
她猛地推开我爸,重新把我抱回了怀里。
她乱糟糟的头发随着呼吸声打在我脸上。
听着我妈如擂鼓般的心跳,我刚刚震耳欲聋的哭嚎声一下子就弱了。
我妈撕心裂肺的冲着我爸尖叫:“是你说要养活我们娘俩的!”
“是你说过的!”
“是你要我怀孕,是你要我辞职...都是你说过的!”
8
可大多数男人养活老婆孩子的标准就是,饿不死就行。
有了孩子之后,有些男人连装都懒得装了。
他们撕破脸上伪善的‘好男人’面具,逐渐暴露出真实的模样。
有人说,生了孩子才是婚姻开始的第一年。
也许婚姻在我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然变成了拴在我妈脖子上的狗链。
那条拴在院子里的狗,此时此刻也变成了抱着我的我妈。
可是只要下定了决心,所有事情就都不晚,都还来得及。
那条狗链是只困住她一天?还是要困住她一辈子?
都是她自己来选。
人生有三万六千天,给足了让我们去后悔,去重新抉择的时间。
我妈突然毫无征兆的大哭出声,她一遍又一遍的质问我爸。
与其说她在质问我爸,不如说她是在质问她自己。
质问自己,究竟在这段婚姻中得到了什么?
她歇斯底里,哭喊着说:“没孩子的时候,就算你有些事情不好。”
“我自己是成年人,我可以调节自己。”
“我对我自己一遍遍的说,那些不是你的义务,你对我没有绝对的义务。”
“但是孩子...”
我妈抱着我的胳膊突然之间收紧,我被她死死地圈在怀里。
一瞬间,我有点窒息,四肢也因为不断收紧的空间而有些麻。
我嘞个豆。
你俩吵架能不能不要伤害我啊。
我妈继续哭道:“但是孩子你也有份啊!”
“她明明也是你的孩子,你是爸爸,你是她的父亲...”
“你连这点责任和义务都做不到吗!”
没等我爸开口,我妈抱着我,连鞋都没穿就往屋外冲。
我能看到她通红一片的眼眶,还有紧咬着的牙关。
她抱着我的手不停的抖,如筛子一般止不住的震颤。
她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选择挣脱掉脖子上的那条狗链。
她像疯子一样,冲出屋外。
一头扎进了春天的夜色里。
我妈也是这个时候,才肯真真切切的翻出来那六十万好好的用。
她带我辗转了几家母婴店后,就在一家酒店里住了下来。
她走的匆忙,身上没有带身份证。
她从手机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照片,小心翼翼的问柜台前负责登记的美女姐姐。
“这个行不行,我走的着急,忘记拿了...”
阿姨看到缩在我妈怀里吐泡泡的我,一本正经的说道:“登记好了已经,拿好房卡。”
我妈接过那张房卡时,抿着嘴巴,再度红了眼睛。
自那之后,我就开始了和我妈的漂泊之旅。
我常常待在她怀里,对她所说的‘颠沛流离’并没有什么实感。
她经常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夸我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又黑又大,还亮晶晶的。
还会夸我的睫毛又长又弯,说我长大了一定是美女。
这种话我爱,会说就多说点。
但我妈也经常对着我倒垃圾一样吐苦水。
譬如什么和我爸陈年旧事里的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从大学开始谈恋爱,最后结婚,一切都顺理成章。
当时姥姥病重去世,我爸妈才刚认识。
大概是我爸那些‘雪中送炭又恰逢其时’的关心戳瞎了我妈的眼睛。
让我妈一分钱彩礼都没要,就嫁给了他 。
一连结婚三年,我妈始终都无法把现在的我爸和当时的他放在一起比较。
我妈说:“就像做梦一样,他突然就变成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样子。”
“也好像是我从来都没认识过他。”
她说,念书时,只觉得‘氓之蚩蚩’说的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个恋爱脑的故事。
可真正迈入到婚姻中的那一刻,才发现恋爱脑的故事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一个闭环。
我妈喃喃自语:“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嘿,俺妈还怪有文化的嘞。
9
我妈还会说起我姥姥的事情。
生病这种事,对于穷人来说,是灾难性的。
乳腺癌,脑转移,保守治疗,直到死亡,每一刻都是无比痛苦。
姥姥前期手术加上化疗就已经陆陆续续花了十几万。
姥姥不想治,我妈执意要治。
我妈厚着脸皮把身边一众亲戚朋友全都榨干。
所有人一看见我妈就好像看见了瘟神,退避三舍。
这也导致我妈现在的手机通讯录里除了我爸我奶我爷,就再也找不出来第四个人。
借来的钱不过杯水车薪,根本解不了燃眉之急。
医院账单上那串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像一个黑洞,把我妈一点点吞没其中。
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姥姥活。
于是我妈背着姥姥偷偷拿保险单贷款,贷了十几万哄着姥姥治病。
在医院转角,那条漆黑又长长的巷子里。
我妈对着执拗不肯做手术的姥姥哭着喊着哀求,最后几度崩溃下跪。
我妈哭得撕心裂肺:“治啊,妈,我就只有你了,妈!”
“我还有钱,是水滴筹别人捐来的钱,求求你了,治吧...妈妈。”
“跟我回医院去...跟我回去吧。”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啊...”
死亡这样的事情太过于沉重,她们两个没有谁是有错的。
姥姥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治疗没什么效果,从发现脑转移到死亡,只用了四个月。
‘人定胜天’在这一刻显得很荒谬。
那四个月里,我妈先是带着姥姥去遍了所有医院,而最后则是去遍了所有寺庙。
那些缭绕的香火和塞进箱子里的钱,成了我妈残存的希望。
也许是香火太少,换不起菩萨的悲悯与可怜。
我妈说,她在姥姥去世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能流出来。
当时所有人都在讥笑她只是个名义上的‘大孝子’,连自己亲妈的葬礼都不好好哭上一哭。
人们只能看见她在葬礼上的沉默,却看不见她跑遍医院和寺庙的身影。
但是只有她知道,真正想念一个人的瞬间,是在看到生活中的滴滴点点。
就像她剥鸡蛋的时候,会说她的妈妈也像这样给她剥过鸡蛋。
敲一敲,揉一揉,从鸡蛋屁股剥到鸡蛋顶。
沾点酱油更好吃。
所以在别人眼里的她,会毫无征兆的开始哭,毫无征兆的说想自己的妈妈。
但是她现在也成了一个妈妈。
她没那么多功夫去复盘自己失去的东西。
抚养一个孩子长大的成本绝不是只有六十万就够的。
时间催促着她要马不停蹄的往前走。
我妈硬着头皮重新开始找工作。
因为要照顾我,所以她只能放弃掉一些很好的岗位。
光是‘还在哺乳期’这一点,就足够在职场里让我妈被宣判‘死刑’。
这个世界太不友好了。
在屡屡碰壁之后,她找到了一个带货主播的工作。
原本一天是要工作六个小时的,她好说歹说压缩自己的工资,强行把直播时间降低到了三个小时。
带着我上班也成了她的日常。
索性他们公司的人很好,尤其是她的上司。
我妈的老板大家都喊她婷总。
大概是因为她第一次见我时,我不哭不闹,还咧着空荡荡的牙床冲她笑。
所以这位婷总很喜欢我。
我妈开播时,是她负责照看我。
婷总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原本看到我就一脸嫌弃。
现在在我的逐步攻略下,她已经能一脸嫌弃且熟练从我妈怀里抱过我。
虽然都说主播的门槛很低,只需要哇啦哇啦对着手机唱独角戏。
可是冗长的稿子,还有说话的技巧,不停输出的情绪价值,无一不是需要投入很多心血的。
所以我妈这个刚接触直播带货的新人主播,没少挨婷总的骂。
婷总抱着我晃晃悠悠,咬牙切齿的对着我妈说:“你能不能别老摆着张臭脸?”
“别人欠你钱了?”
“稿子你到底有没有好好背,还有你每天穿的衣服,丑得连我奶奶都不穿!”
“能不能别穿的这么恶心...”
10
我在装睡,婷总怕吵到我,声音刻意放低了八个度。
骂人的气势也跟着衰减了好几倍。
我眯着眼睛瞥向我妈。
我妈脸上没有丝毫挨骂的委屈和伤心。
反而随着婷总越骂越起劲的架势,我妈的眼睛也越来越亮,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重。
我妈该不会是有什么小众的癖好?
咦呃。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后来在婷总的介绍下,我妈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俱全的五脏很快也就全被我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奶嘴尿不湿奶粉婴儿服遍地开花。
她经常深更半夜的看稿子,对着婷总丢给她的那台快要报废的二手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已经睡了两觉的我,再睁开眼时,她还坐在电脑前。
她的姿势和我睡觉前的一模一样。
连屁股坐着我奶嘴的角度都不差分毫。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不知道谁给的宽大T恤,薄薄的衣料和汗一起,死死的缠上她的后背。
她的脊梁骨一节一节狰狞的凸起着,看起来很是骇人。
我偏过头,强行让自己合上眼皮,不去看她。
可我妈的耳朵好像雷达,这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她都听得清楚。
她见到我醒了,直接一个弹射起步,顺势把我捞进了怀里。
然后抓起刚刚和她屁股亲过嘴的奶嘴就要往我嘴里塞。
我伸长了胳膊试图抗议。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她乌青的眼圈和红血丝如蛛网密密麻麻的眼睛。
她累得要命,却弯起眼睛哄我:“乖乖,醒了吗?是不是妈妈吵到你啦...”
我只好认命似的咬住了那个屁味的奶嘴。
我妈生完孩子之后,赚的第一桶金只有五千块。
发工资那天,她抱着婷总嚎啕大哭,就差没感谢婷总的再造之恩。
回了家她就继续抱着我嚎啕大哭,说我是她的小福星。
她说自从怀上我之后,她的运气就好得不得了。
先是买彩票中了六十万,接着又看透了我爸这个男人的糟糕真面目。
然后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赚到了比之前还要多的钱。
她抱起我举高高,踩着拖鞋的脚踏着地板止不住的转圈圈。
她笑得开心,眼睛弯弯的像一轮月牙,咯咯咯接连不断的笑声像是被人攻击了咯吱窝。
她开心的说:“臭臭,你是妈妈的小福星。”
我妈是起名鬼才。
臭臭这个小名得益于我在我奶手上拉得那坨大的。
她说:“妈妈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
我都不敢想以后一个十八岁楚楚可人、闭月羞花的绝世美少女叫臭臭。
她又说:“妈妈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妈妈爱你。”
她把我抱在怀里,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我愣了一下,然后伸长了胳膊,越过她长长的头发抓住了她的肩膀。
妈妈,爱你。
11
不得不说,我是一个很省心的小孩。
因为这副软绵绵像一块橡皮泥的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学会了自己睡觉,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
终于可以控制自己下半身某个肌肉的好消息,让坐在宝宝马桶的我上痛哭流涕。
我妈丝毫不觉得反常。
反而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她遗传给了我聪明的大脑。
她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多,于是她也渐渐把直播的时间从三个小时提到了六个小时。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含糊不清的:“上链接。”
相比于其他小孩开口能说的第一句妈,我这句‘上链接’显得格外不同凡响。
婷总对着我直比大拇指,她和我妈评价我:“你闺女天生就是当中控的料。”
我妈的钱也越赚越多,从五千块到一万多块,像做了火箭一路飙升。
但这时就不得不提起一位故人。
期间我爸没少给我妈打来电话。
我爸一开始坚信我妈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回来。
就像他从前让我妈从他的房子里滚出去那样。
那句‘我们的家’在这种时刻下,却变成了‘我的房子’。
不出两三天,我妈又会因为工作和奶奶的轮番轰炸而乖乖的滚回去。
我爸觉得,女人不都是那样?
发脾气说要走,还不是会自己回来的。
当时我妈抱着我,不管不顾一头冲出家门的时候,我爸也还是这个想法。
一个身无分文又带着孩子的女人,能去哪里?
他铁心了相信我妈一定还会乖乖的回去。
过了一天又一天,我爸终于在某次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看到依旧漆黑一片的屋子时,恍然意识到我妈似乎不想回来了。
他翻出手机,扒拉着屏幕找到我妈的号码拨了出去。
我妈接电话接的干脆,回答的也干脆:“没死。”
然后不等我爸再说话,我妈就挂断了。
我爸再打过去的时候,电话那头已经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忙音。
这次换我妈把我爸拉黑了。
我爸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怒火中烧。
他翻出我妈的微信,当机立断就发了一条‘我再找你一次,我就是狗’的消息。
于是时隔一年半,我爸重新站在我妈面前的时候,我当着他的面,就对着我妈喊道:“妈妈,狗来啦。”
关于这场间隔了一年半的重逢。
两个人的穿着打扮肉眼可见就已经不再是一个被窝子里人。
不知道是哪位走漏了风声,让我爸打听到了我妈的公司。
我爸和原来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差别。
反倒是没有我妈给他做免费保姆,他如今看起来很潦草。
甚至有些丑陋。
胡子拉碴,白色的衬衫又黄又灰,像是被黑色的衣服染了颜色。
此时此刻,我很庆幸我的长相随了我妈。
我妈如今再站在他面前,像是年轻了十岁不止。
爱情不会让一个女人年轻十岁,但是有钱可以。
金币爆改我妈。
秋天的风卷起我妈的大衣,衣角猎猎作响。
怕他们没听清我刚刚的话,于是我拉着我妈的手,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喊道:“妈妈!狗来啦!”
“快跑啊,别咬到咱俩,还要打针!”
我妈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然后捂着嘴‘咯咯咯’低笑出声。
我猜,我妈现在的样子肯定美呆了。
要不然我那爹的眼珠子也不能死死地黏在我妈身上,张着嘴巴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
我妈转头把目光移到我爸身上时,脸一下子就臭了下去。
我妈惜字如金:“有事?”
我爸回过神来,扯出一个笑容,说道:“来看女儿。”
很显然,我爸并没有听懂我刚刚那句的弦外之音。
他挪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向我靠近,然后蹲在了离我一米远的地方。
他脸上洋溢着迷之笑容,语调软趴趴,像鼻涕虫那样软,那样恶心。
他斟酌了好半天,开口说道:“璐璐,认识爸爸,来,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用手捂上了自己的脸。
我说:“看个屁。”
12
此时此刻我爸的表情无比精彩绝伦。
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脸上强行挤出的笑意因为错愕和难堪来不及收回,逐渐变得僵硬又凝固。
他逐渐变了脸色,拧起眉毛就要质问我妈的时候。
我妈先一步把我抱了起来,小声呵斥道:“不许讲脏话。”
这怎么能算脏话呢?
这明明是女儿对爸爸的亲切问候。
她呵斥我的语调轻飘飘,我能感觉到她很开心。
说着她就挤过我爸,钻进了一旁的白色小轿车。
还没等我爸反应过来,我妈就一脚油门,送了我爸一大口车尾气。
再次被碰了一鼻子灰的我爸,突然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他开始费尽心思试图追回我妈。
他从网上学了一套土到掉渣的油腻话术每天炮轰我妈。
还隔三差五的送上一支玫瑰花,表达自己无处释放的爱。
跟我妈的其他追求者比起来,我爸这一只皱皱巴巴的花显得格外穷酸小气。
我妈也没把他拉黑,就像是养赛博电子宠物一样。
她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翻看我爸的朋友圈,然后转发到公司的群聊,让大家一起开心。
我爸的外号从‘薄冰哥’到‘颠公’,更新换代了无数次。
婷总每天是笑得最大声的那一个,‘嘎嘎嘎’的独特笑声像一群鸭子受了惊。
她‘噶’完最后一声,然后飞快的摆正了神色。
她一本正经的问我妈:“你还不和他离婚吗?”
“我跟你讲,他这次来绝对是冲着你的钱来的。”
“万一他外面欠了什么钱,别人找的是你明白吗?”
我妈转头拍了一把我的后背,冲着门口的方向示意我,她说:“臭臭,去把妈妈放在楼下的手机拿来。”
切,不给别人听。
我前脚刚出了门,后脚就扒在门上竖起耳朵偷听。
沉默了片刻,婷总又说:“何况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所有人第一个联系的就是你!”
我妈沉默许久,才说道:“我只是觉得,孩子那么小。”
“她真的能接受自己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吗?”
“幼儿园的小朋友会怎么想她呢?爸爸不要的孩子。”
婷总无语,低声骂了一句:“神经。”
我妈顿了顿,又说道:“我要是就这样子离婚,会不会太便宜了他?”
听到我妈的话,婷总差点没掀了桌子。
她直接变成了女高音,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吃饱了没事干是吗?”
“之前我就劝你离婚,你说忙着工作再等等。”
“等等等,等到现在还不离,别人都恨不得马上扯清关系,赶紧从这堆烂摊子里脱身。”
“你倒是会找借口,说是为了孩子。”
“收起你那点道德绑架!”
“臭臭可从没说要你和她爸在一起!”
婷总‘当当当’高跟鞋的越来越响的时候,一直趴在门口津津有味吃瓜的我,迅速跑路。
婷总不愧是人间清醒。
这番发言真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所以。
为了孩子让自己委曲求全,和已经相看两厌的人继续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是无私?
罔顾自己的未来,让自己的余生都凑合在永远都没有希望的黑暗未来里是奉献?
把孩子一辈子都囚禁在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拉着孩子一起饱受煎熬才算母爱?
我一口气跑到了电梯前,脚步却逐渐放慢。
看着缓缓打开的电梯门,我又折返了回去。
我使出了牛劲,拼了命的往回跑,去找我妈。
走廊里明亮的光在我眼前跌跌撞撞。
路过婷总时,都没来得及和错愕的她打招呼。
我喘着气推开门,静静站在窗前的我妈听到响动回过了头。
落地窗前是高楼迭起的大厦,窗外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映入她的眼睛。
我大声地冲她喊道:“李佳宁!”
“我不需要你自我牺牲式的爱。”
“我不想要在长大之后,你在某个时刻说出‘要不你,我和你爸早离了’这种话!”
“你应该先过好你自己的人生,因为爱我,所以你更要如此。”
我妈愣怔许久都没回过神,恍惚之间我好像看到她眼眶里有眼泪流了出来。
我一字一句的喊道:“听到没!我不需要这样自我牺牲的妈妈!”
我也不需要你自我牺牲来救本该死去的我。
这句话在我脑袋里盘旋了数圈,最终还是难以说出。
13
当我还是我妈的妈的时候,我妈还是我的崽。
我妈对着马上嘎巴就要咽气的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像是要抓住以前我陪她长大的那些时间。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含糊不清的说:“妈妈,你下辈子来做我的孩子。”
“换我做你的妈妈,换我陪你长大。”
“换我来养你。”
我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
得了吧。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都不想做人。
每天996拼死拼活当打工仔,不如当小猫小狗吃了睡,睡了吃。
她哭得太丑,丑到实在浪费我遗传给她的美貌基因。
我始终都想不明白,她身上那股子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是从何而来?
因为爱她,我才会选择更加努力的去过好自己的人生。
因为爱她,我才会选择在已经知道没救的前提下毅然决然的放弃治疗。
我屡次从医院出逃。
但是她在医院旁边那条长长的巷子里,哭着喊着下跪哀求。
昏黄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她就蜷缩在我的影子之下,瑟瑟发抖。
恍惚之间,我突然好像明白我的崽了。
她在逃避,不愿意接受,不愿意面对。
我的崽太胆小了。
可是我剩下的时间好像已经来不及教会她了。
那些缭绕的香火和塞进箱子里的钱,成了我崽残存的希望。
也许是香火太少,换不起菩萨对我的悲悯与可怜。
也许是我崽的眼泪太多,唤起了菩萨渡她的慈悲。
没关系,这回换了她来当妈,我可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教她。
教她直面身边糟糕透顶的男人,教她重新认识自己的能力和才华。
我的崽很优秀。
当然,她还可以更优秀。
她的人生也可以过得更好。
落地窗下的路灯在一瞬间亮起,光影重重。
我妈愣怔了许久,眼眶里莫名的眼泪也流了很久,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跌在衣领子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的水渍。
她用手捂着脸开始低声啜泣,圆圆的肩头一抽一抽。
她翻来覆去地重复咀嚼着那句话:“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过了一会,她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
她的眼睛亮晶晶,嘴角慢慢扬起,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说:“不许喊我李佳宁。”
“我是你妈。”
“不是你是我妈。”
行行行好好好,倒反天罡!
我妈如我所愿的支棱了起来。
当天晚上二话不说,就给我爸发了消息。
我妈依旧惜字如金:【离婚吧。】
每天搜肠刮肚该如何追回我妈的我爸彻底傻了眼。
他在聊天框里反反复复斟酌措辞,打了字删掉,再打了字删掉。
最后愣是半个标点符号没发出来,索性就当自己眼瞎没看见我妈的消息。
我妈的电话他倒是还会接。
只不过他把自己那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发扬光大。
电话里只要我妈提到‘离婚’之类的字眼,他就秒挂电话。
他避重就轻,试图把我妈和他日积月累的矛盾用‘我就是一时糊涂’上。
甚至连我奶奶都开始出动。
快七十岁的老太婆仍有十分可观的杀伤力。
她挑准了我妈下班的时间,在人堆里瞄准好了我妈,然后‘嗷’的一嗓子,‘噗通’一下就在公司大门口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扯着嗓子哀嚎:“宁宁啊,我孙女还这么小。”
“你当妈就这么狠心,要让她从小没了爸爸吗!”
“我命苦啊,你嫁到我家,我哪一天不是给你端茶递水?”
我奶这段位,说起瞎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当爸的想孩子,连孩子一面都见不上。”
“现在我这个快死的老婆子跪下来求你,求求你回去吧!”
多亏了我奶这一嗓子,周围人的目光窸窸窣窣全落在了我妈身上。
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明明细若蚊吟,却汇聚成了潮水。
14
我妈面不改色心不跳,转头就喊来了保安。
婷总在某些方面确实有她的过人之处,比如她不选择保安小伙,而是选择了保安大爷,为了节省经费。
我妈公司的保安大爷们,加起来连十颗真牙都凑不出来。
我奶一下子就傻了。
我奶面对比自己年龄还要更逊一筹的保安大爷时,倚老卖老这招一下子就没了用处。
我妈指着跪坐在地上的我奶,对着保安大爷们说:“看准了她的模样。”
“这人以前是火车站要饭的,我好心给了她二百块钱,她就赖上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有问题,胡搅蛮缠还编瞎话。”
“以后她敢来一次,你们就赶一次,赶不走就报警,说她在公司门口闹事。”
“赶走一次,加二百块钱奖金。”
围观群众听到我妈这几声不大不小的话,一下子就茅塞顿开。
毕竟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都市丽人所说的话,要比一个疯疯癫癫动不动就给人下跪的老太婆说的话可信度要高
我奶半天都没缓过神来,那一众保安大爷抡叉子的抡叉子,举扫把的举扫把。
眨眼的功夫,已经把我奶团团包围,麻利的控制住。
我奶现在可是行走的人民币,人见人爱。
我妈拉起我就要走,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没分给我奶半个。
我妈一只脚刚踏出去,后脚又回过头,对着保安大爷们补充道:“奖金找婷总要。”
我替婷总谢谢你。
你人还怪好的嘞。
首战告捷。
我爸越挫越勇。
他甚至还跑到我的幼儿园里找我。
他对着我身边犹豫不决的老师,绞尽脑汁说得头头是道。
故事在他嘴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与事实截然不同的版本。
因为他对我妈动手,才让我早产。
在他嘴里却变成了我妈乱发脾气乱吃东西,让我早产。
我妈的隐忍和爆发,也变成了矫情和没事找事。
他把那些屎盆子统通都扣在了我妈头上。
老师对我爸的这通关于家长里短的长篇大论,显得很是不知所措。
我爸的情绪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在空气中,洋洋洒洒。
我爸说:“老师你现在相信了吗?”
“我可是张婉璐的亲爸爸,我来接孩子去医院看生病的奶奶。”
我奶在上次的大战中惨败,回家之后直接被气到中风,一病不起。
现在人已经嘴歪眼斜的躺在医院里,每天对着天花板大眼瞪小眼。
我爸猛地在我面前蹲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强行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
他笑嘻嘻的说:“璐璐,我是爸爸。”
“小时候爸爸天天抱你,哄你睡觉,你不记得了吗?”
我装模作样的瑟缩着后退了半步,身旁的老师见状火速上前挡在了我爸面前。
老师下了逐客令,对着我爸说:“现在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小朋友的家长,也麻烦你去外面等好吗?”
“璐璐一直都是她妈妈和小婷阿姨来接,你的身份等她们来了再核实...”
老师话音未落,我爸就情绪激动的大吼大叫起来,状若癫狂。
他瞪圆了眼睛,狂拍自己的胸脯,他高声骂道:“我是孩子的爸爸!”
“你们幼儿园是干什么吃的,连孩子的亲生父亲都认不得的吗?”
“什么时候连亲爹接自己孩子都要核实身份了!”
他的鬼吼鬼叫马上就引来了不少家长和小朋友的围观。
跟着几个老师一起赶来的,还有幼儿园年轻力壮的保安小伙。
我爸被劝着拉着,眼看就要被赶出大门。
他灵机一动,飞快的把问题抛给了我。
他冲着我大叫道:“张婉璐,你说!我是不是你爹!”
“在你公司门口,我们是不是见过”
拉扯我爸的保安小伙们手一顿,把目光又移到我身上。
老师也蹲下看着。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我来宣判。
我和我爸隔着人群对视着,一刹那,他好像抓住了希望,眼底的雀跃呼之欲出。
他急切的问道:“璐璐,你说,我是不是爸爸?”
15
看着他的眼睛,他眼底里那点想用我来要挟我妈的情绪实在是明显。
明显到甚至不需要细细揣摩,就能看得无比真切。
让我在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我酝酿好了情绪,暗暗掐上自己的大腿,扯着嗓子就嚎叫出声。
我哇哇大哭:“小梦老师!我不认识他!”
“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是不是要把我卖到山里啊!”
幼儿园的安全防范意识很强,每天都教我们唱儿歌。
什么陌生人给我糖,不要不要的。
但是我更喜欢听DJ版的。
我爸刚刚还雀跃着的小火苗一下子就灭了。
他愣怔的看着我,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接着那点子刻意伪装的和蔼可亲,顷刻间就被击的粉碎。
一时间,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不会是人贩子吧?”
“现在人贩子都明目张胆赶跑来幼儿园里了?”
“你懂啥,现在的人贩子可胆子大得很,还会用好多高科技!”
只是三两句,我爸马上就被扣上了‘人贩子’的屎盆子。
众所周知,人贩子是大家最深恶痛绝的社会毒瘤。
我爸就这样被人连推带赶,嘴里的脏话也一声高过一声。
他这一举动,也更加坐实了大家心中的猜想。
这不活脱脱就是拐卖小孩失败,气急败坏了吗?
他气不过和保安小伙推搡起来的时候,眼尖的围观马上就冲了上去。
不知道哪位梁山好汉,抡圆了胳膊照着我爸的眼窝就是一拳。
接着他就和一群人撕巴了起来。
双拳难敌四手,我爸的小鸡爪子当然也敌不过群众们的你一脚我一脚。
老师马上报警。
我也拿着小天的手表给我妈打电话。
原本还在路上堵车的我妈,一听到我的哭声,马上就靠边停车,蹬了一辆共享单车就火速赶来。
我妈赶来的时候,正巧碰到警察叔叔要带着我爸上警车。
现场一片混乱,为了不影响其他家长接小朋友,只能先把当事人都带回派出所了解情况。
大概是我爸的造型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本就丑陋的脸更加雪上加霜。
导致我妈根本没认出来我爸。
我妈一边抱着我安抚,一边听老师描述刚刚的前因后果。
听着听着,我妈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可还不等我妈开口,她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通知我妈这个家属去一趟。
我妈谢过老师赶到派出所的时候,我爸正鼻青脸肿的坐在调解室里。
而几位见义勇为的大哥只是受了皮外伤,他们两手一摊,一脸茫然:“我看错了,以为他手里拿着刀子。”
“他在幼儿园门口闹事,说着什么‘拐卖小孩’之类的,我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
“我们都是家长,都是有孩子的,这谁能忍!”
我爸鼻孔里还塞着卫生纸,脸上没一块好地。
他一听这话,马上就拍了桌子,冲着几位大哥就叫道:“放你的屁,我是来接孩子的好不好!”
他的嗓门一有变大的趋势,负责调解的警察叔叔就喊道:“这是派出所!”
“是你拍桌子的地方吗,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前因后果已经很清楚了,看了监控,也联系了幼儿园的老师。”
“我不管你是去接孩子还是去干什么的,是你先动的手,打的人家保安小伙子!”
“是你先影响了公共秩序!”
我爸一下子就怂了,他吸了吸鼻子,梗着脖子故作硬气:“那他们打我的伤怎么算?”
“我可是受害者。”
警察叔叔一脸无语:“双方都动手就没有什么受害者。”
“再不和解,给你们都记上一笔打架斗殴,妨碍社会秩序就高兴了。”
几位大哥见状也表了态:“你的医药费我们该赔多少就赔多少。”
“我们这也受了伤,你也赔给我们医药费,这事就完了。”
我爸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连无能狂怒都做不到。
只能哑巴吃黄连,所有气都硬生生的咽回肚子里。
16
几位大哥走后,就轮到我妈和我爸的调解了。
警察叔叔看了一眼我妈,问道:“说说什么情况。”
“他说他去幼儿园接孩子,怎么是你不让孩子见他,还是怎么回事?”
“他神志不清,不太能讲清楚话,听不懂。”
我妈言简意赅:“我已经起诉离婚了。”
“他酗酒,在我妊娠期家暴,导致孩子早产。”
“我和他没什么多说的,法院见就好。”
区区两句话,就足够介绍清楚我爸了。
我爸听到‘起诉离婚’,马上瞪圆了眼睛,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刚想发作就被警察叔叔按了回去。
轮不到我爸插嘴,警察叔叔指着他的鼻子警告:“我告诉你,你给我老实点。”
“我们可以拘留你的,清不清楚?”
“是看你在孩子的份上,不想给你留案底!”
警察叔叔对他的鄙夷写在脸上,丝毫不作掩饰。
警察叔叔转头又对着我妈说:“这个决定很明智,也很正确。”
“单亲妈妈很不容易,希望未来的你和孩子一切都好。”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妈抱着我站在阳光下。
她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脸,她轻轻说:“我和臭臭的未来,一切都好。”
后来我妈上法院起诉了离婚。
我爸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现在判离婚不容易。
多半得起诉三次五次才能离,这就足够拖个我妈三年五载的。
他对自己还蛮自信。
我妈也知道这个问题,专门请了律师。
律师委婉的告诉我妈,如果不想法官误会他们俩感情良好,可以扑上去扇我爸。
开庭当天,我妈死死地揪住‘妊娠期家暴’这一点发疯。
虽然我妈声音只要大一点,法警就会围上去。
但我妈还是见缝插针,挤过人群,痛痛快快就送了我爸一个大嘴巴子。
清脆的掌掴声恐怕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想拍手叫好。
我妈很快就被拦了回去。
后来即使我爸绞尽了脑汁给自己洗白开脱都无济于事。
因为法官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我妈眼中时不时闪过的杀气和跃跃欲试。
最后,我爸和我妈还是判离婚了。
我爸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
我的抚养权理所当然给了我妈。
而我爸被判要赔给我妈几万块钱,作为补偿,以及后续的抚养费也需要按时打给我妈。
可我爸不知道是不是被门挤到了脑袋,还是真的被残酷的现实压低了智商。
他用我奶给他的那套婚房,抵押贷款,在法院强制执行前两天还完了我妈的钱。
他原本很自信能还得上贷款的。
但是喝酒误事,工程上出了问题,他眼花搞错了材料。
这可是件大事情。
工地不仅让他卷铺盖走人,甚至还要求他赔一大笔钱。
那窟窿越补越大,家里还有中风偏瘫的老母亲要人照顾。
我爷也被这个儿子气得半死,整天揪着他的耳朵就是一顿臭骂。
如今我爸已经没了功夫骚扰我和我妈,他的大名贴满了爷爷奶奶家的小区,全是‘欠债不还’的话。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亏妻者百财不入。
17
自从和我爸离婚后,我妈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婷总公司的规模也变大,带着整个公司搬去了安保更好的新大厦。
我妈也逐渐从主播退到了幕后的运营,甚至还入了股,每个月拿着分红。
在婷总的怂恿下,我妈一掷千金买下了江边的那套大平层。
交房的那天,婷总拍着我妈的肩膀仰天大笑:“这下好了,你现在有了房贷,乖乖的每个月给我打工吧。”
我妈呵呵一笑,转头对她说:“你不是想让臭臭喊你干妈?”
“哪有让人白白喊干妈的,不得送点礼物?”
我配合我妈,点头如捣蒜:“我喜欢大别墅,小婷阿姨。”
婷总脸色蜡黄,一脸焦虑:“改日再议,你小婷阿姨现在还买不起大别墅。”
随着我越长越大,我妈的焦虑不减反增。
她有时候会看着我这张和她妈越长越像的脸出神。
开玩笑,我的美貌基因可是铁打的,一代传一代,祖孙三代都能赛过貂蝉。
我妈不是担心我的未来,而是在担心她不能陪我到未来。
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要担心。
某天早晨,她看着我剥鸡蛋的动作发呆。
敲一敲,揉一揉,从鸡蛋屁股剥到鸡蛋顶。
她喃喃自语:“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你姥姥投胎转世了。”
我把光亮又滑溜溜的鸡蛋丢到她碗里,下意识的说:“沾点酱油好吃。”
她明显地一愣,身体一僵。
她沉默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接着她又托起腮帮子,笑嘻嘻地看着我:“也好啊,如果真的有投胎转世。”
“上辈子你做我的妈妈,这辈子换我做你的妈妈。”
“现在换我陪着你长大。”
她捏起沾着酱油的鸡蛋塞进嘴里:“不过,我绝对不会像你姥姥那样笨。”
“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
“定时体检我马上就安排,等你长大嫁人生崽,我就是个生龙活虎的老太太。”
看吧。
我就说我的崽很优秀,一点就透。
我的崽已经不再是医院旁边那条小巷里,在我的影子下瑟瑟发抖的小孩了。
我的崽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大人,合格的妈妈,更是合格的自己。
正是因为爱我,她才会选择更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我永远爱我的崽,无时无刻。
妈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