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爹说,脑瘤。
医生说,要治得做手术,要把脑子打开把瘤子切掉,不确定会不会死在手术台上,也不确定能不能醒过来,还不确定以后还长不长了。
我妈颤抖着说:“那也要治啊,富贵这孩子福大命大,富生富英不也差点死了,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我爹说,手术费要一万块钱。
我妈沉默了,低声抽泣。
8
八岁那年,富贵死了。
死在了那个丰收的金黄色的秋天。
那天我跟着爹在田地里收麦子。
富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扯着嗓子喊,
“爹!五姐!大哥不好了!你们快回家!”
我扔下手里的镰刀,跟着富生往回家跑。
富生气喘吁吁,“五姐,你快跑,我跑不动了,大哥一直在叫你。”
我从来没觉得回家的路有那么长。
我跑回家里,看到富贵平躺在炕上,了无生气。
他的脸色灰白,眼睛浑浊。
这几个月来头痛像恶魔一样缠着他,逼得他在炕上叫喊打滚。
而现在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可能知道我回来了,嘴巴一直在动,像是在说什么。
“五姐,五姐。”
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听,我听到他说,
“五姐……西厢房……柜顶上……那个红色的罐子……里头还有糖……我好想吃……我死了你拿去吃……别告诉别人……”
“好!好!五姐去给你拿!”
我发疯一样冲进西厢房,爬到凳子上,伸长胳膊勉强够到那个红色罐子。
好家伙,这小子藏了不少糖。
我抓起一把就往回跑。
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我妈的哭喊声。
我腿一软被门槛绊倒了,摔了个狗吃屎。
我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一块糖,却发现手抖得连糖纸都剥不开。
我妈跪在富贵的身边一边哭一边使劲搓着他的手和脚,希望他们能变得温暖。
然而无济于事。
我把糖塞进他嘴里。
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看了我一眼。
就死了。
9
富贵下葬的那天,正好是他八岁的生日。
我给他穿上了爹从城市里买的好衣服。
我给他衣服口袋里塞了满满当当的糖。
我把他的汽车玩具放进小小的棺材里。
我哭喊着看那些人抬走他的棺材埋葬。
女眷不能送葬,这是村里的习俗。
快到中午的时候,爹带着富生富英回来了。
大家都在低声抽泣,全家气氛压抑。
这时候黄大仙来了。
村里人都知道黄大仙一般没事不登别人家的门。
我爹强忍悲痛,还是给他倒了杯水,递了根烟。
黄大仙盘腿坐在炕上,吐了一口烟圈,缓缓说道,
“老吴啊,富贵没了,我知道你伤心,我今天就是特地来开解你的。”
“富贵他啊,本来就是童子命。”
我爹问:“啥是童子命?”
黄大仙说,
“童子命的小孩,就是天上的神仙,来人间下凡历劫来了,都得经历点磨难,也都活不长,像富贵这样能活8岁的也少见,估计是他觉得你们对他好,才迟迟不愿意走。”
“所以说啊老吴,你们也别太伤心了,富贵是回天上继续当神仙去啦。”
我爹抬起头,声音有点颤抖,眼神有点愤怒,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黄大仙依旧慢悠悠地说话,
“对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确切地说,是我费好大劲儿专门给你找的。”
“因为童子命的孩子,如果他对这家人满意,他就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如果他不满意,他早早就回去了。”
“你老吴家想要儿子,就只有这个法子。”
“包括富生和富英能活下来长这么大,你以为都是巧合?”
“都是富贵在保佑你家啊!”
10
十八岁那年,我也病了。
最开始是我的脖子肿了,但我没在意,我妈说可能是干农活累的吧。
后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脖子上肿起一个鸡蛋大小的瘤子。
村里的老人们说,这是大脖子病,不看要死人的。
我看到我爹眼睛里的慌恐。
那一刻我觉得很幸福,他还是在意我的。
我爹带着我,走过当年他带着富贵看病时走过的路。
我看着他在医院里为我排队挂号交钱,带我去看医生,陪我抽血做检查,我内心觉得很满足,这是我从小没有享受过的只给我一人的父爱。
我想,哪怕是绝症也值了。
也许是富贵在保佑我吧,医生说就是甲状腺肿大,做手术切掉一侧就好了。
我爹终于放下心来。
我的手术很顺利,术后住了几天医院,我爹跑上跑下地照顾我。
我想,他可能也是想在我身上弥补当年给富贵治不起病的亏欠吧。
后来我就出院回家了。
我的病治好了。
可我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这场手术,我错过了高考。
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高考机会。
我的四个姐姐们,有的学习不好,有的学不进去,都早早就不念书了。
嫁人的嫁人,生娃的生娃。
只有我,我始终觉得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于是我咬着牙用功读书。
夏天天亮得早,我就早早爬起来写作业。
冬天寒夜里大家都睡了,我还点一盏煤油灯看书。
就这样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
期间我爹几次犹豫不想再供我念书,我的老师亲自上门来劝他,“这孩子是个读书的料,你这几年苦一点,等到她以后考上了大学,毕业工作了,一个月挣的钱比你一年挣的都多!”
然而我寒窗苦读十几年,却被一场病给耽误了。
我爹说,读完高中就很好啦。
我本想复读一年再考,但看看早已嫁做人妇的姐姐们,看看面黄肌瘦凑不够学费的弟弟们,我看着我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11
富生读完初中后,就说什么也不肯再读书。
于是我爹带着他去找了村西头的李木匠拜师学艺。
李木匠手艺一流,老实本分,全村人都找他做木工。
因此他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
富生心灵手巧,学得很快。
李木匠对于他这个徒弟非常满意。
那天我干完农活回来,正好碰上李木匠他媳妇来我家做客。
李木匠媳妇看着我笑吟吟地说:“哟,都说女大十八变,五女这黄毛丫头,如今出落得这么好看啦。”
我敷衍了两句,挎上篮子就去地里拔菜了。
回来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富英朝我跑过来。
他气喘吁吁,前言不搭后语,
“姐!五姐!你快跑!”
“爹要拿你给哥哥换媳妇!”
我心里一惊:“什么?”
富英稳了稳神,
“我刚刚在家门口偷听到的。”
“那李木匠他媳妇来咱家了,说看上我哥了,要把他家三姑娘许给我哥。”
“爹说一来富生还小,没到成家的时候,二来家里困难,凑不出彩礼钱。”
“你猜那李木匠媳妇说啥?她说不用彩礼钱,把你家五女给他家大儿子做媳妇就行!”
“可他家大儿子不是个傻子吗?”
“我看爹也没说啥,就说再想想,我觉得他是动了心思了。”
“姐,这可咋办啊?”
我心中慌乱,把菜篮子给了富英,让他先回家。
我明白,如果我答应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心一横,准备反抗。
我家房子后面有棵百年老树。
我小时候经常爬,我现在爬起来也毫不费力。
我爬到枝叶繁茂的地方,找了根结实的树枝坐下。
天色渐渐变暗。
我听见我爹在问富英:“你五姐呢?怎么不回来做饭?一家人还等着呢。”
我听见我妈做好饭出来喊我:“五女,回家吃饭啦!”
我听见我爹在院子里骂我弟:“你怎么可能没看见你五姐?你是不是给她说啥事了?你把她藏哪去了?”他气急了估计打了我弟两巴掌,我听见我弟一边哭一边喊:“我没有!我不知道她在哪!”我咬了咬牙,继续躲着。
夜已深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上。
应该快到八月十五了吧,月亮这么大这么圆。
洁白的月光让整个村庄变得温柔善良。
月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洒在地上,被割裂成无数的碎片,像满地的碎银子,微风拂来沙沙作响。
我听见草木间的秋虫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歌唱,偶尔有不知谁家的狗被野猫惊起,气急败坏地汪汪叫两声,划破这静谧的夜空。
我听见我的肚子里在咕咕乱叫,我又饿又渴,腿脚酸麻,困意来袭,我勉强撑住,免得自己掉下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家家户户都没了亮光,进入梦乡。
我听见我爹走出家门,走到大街上。
我听见他说,
“五女,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听得见。”
“回家吧,爹不会把你给别人的。”
我从树上下来,也走到大街上。
白日里人来车往的大街上此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看着他不说话。
富英跑过来抱住我说,你饿了吧五姐,走吧咱们回家。
我爹看了看我,转身回家去了。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我第一次发现他已经有了伛偻的模样。
12
那天我爹兴冲冲地跑回家来,跟我说,
“五女,我听说咱们村里的小学招聘老师,高中毕业就能考,你要不去考考试试?咱家也就你符合条件,这么多年书也不能白念啊!”
于是我去参加了考试,并且顺利通过,成为了一名有编制的老师,拿国家给发的工资,每个月60元。
我爹高兴坏了,逢人就说,我五女当老师了!端上铁饭碗了!
村里人当面附和着他,背地里指指点点,
“那老吴头得意什么,他五女都二十五六的老姑娘了还嫁不出去!”
村里跟我同龄的女孩,都早早嫁做人妇生了好几个孩子了。
经过上回那一闹,五女厉害的名声也传出去了,村里没人再敢给我说媒。
那天住在隔壁村的二叔专门跑来我家,一进门就跟我爹说:“大哥,我给五女物色了个对象!”
我坐在旁边听着,说对方跟我同岁,父亲是中学教师,也算书香门第,家里五个儿子,他是老大,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发电厂工作去了。
“这孩子当年可是全县第三名考上的大学啊!”
“但是……二叔不瞒你,他家里挺穷的,他爸教书挣点工资,他妈一个人种几亩地,还得供几个弟弟念书,这彩礼钱恐怕是给不了多少了。”
我爹有点犹豫,我说,我要去见见。
我们见面那天,还没等我二叔开口,我俩就相视一笑。
我二叔一头雾水:“怎么着?合着你俩之前认识?”
何止认识啊,我俩是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
高考之后再没联系过,没想到当初班里不起眼的李世文,如今这么出息了。
我们相谈甚欢。
他回家就让他爹妈来我家提亲。
听说一开始他妈死活不同意,觉得我配不上他,然而拗不过儿子,又看在我有教师编制的份上,最后勉强同意了,彩礼钱也少之又少。
我们的婚礼非常简单,我穿着一身大红喜褂跪在地上给我爹妈磕头,我妈转过身去抹泪,我爹拉住我的手说:“五女啊,世文是你自己选的人,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嫁出去了不比在娘家,凡事要多忍耐。”
我爹又拉住世文的手:“世文,你是个好孩子,我这个五姑娘,从小脾气就犟,五个女儿里数她最厉害,以后要麻烦你了,你要好好对待她,多让着点她。”
我爹说罢扭过头不看我,摆摆手说快走吧。
我上了花轿,早已泪流满面。
13
我们结婚后,我调去了电厂的子弟学校继续教书。
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国家大搞基础建设的时期,电力这种能源行业备受重视。
作为电厂的职工,我每个月能拿300元的工资,是我以前的5倍,世文因为是业务骨干,比我挣得还更多一点。
然而我们过得依然很节省,每个月一大半的工资要寄回家里补贴家用,还要供弟弟们上学。
单位给我们分了一套50平米的楼房,我们俩激动了很久,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我们手头没什么钱,买不起成套的家具,于是我让富生帮忙做了一套,这小子手艺还真可以。
一年之后我怀孕了,吐得翻天覆地。
人家都说过了三个月就好了,我却吐了整个孕期。
世文对我很好,包揽了洗衣做饭所有家务,不管我想吃什么,他都能给我买到。
临近生产的时候,我妈从乡下赶过来,准备给我伺候月子。
我生孩子那天正值春分,却飘飘扬扬地下了一整天雪。
傍晚的时候我发现见红了,我妈说应该是要生了,我让她好好待在家等我,世文赶紧收拾东西,用他借来的自行车推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电厂医院走。
好不容易赶到医院,越来越密集的阵痛已经让我直不起腰,然而值班护士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怎么不早来?咱们医院产房和病房今晚都满了,去市里医院吧。”
这大雪夜,连一辆去市里的车都没有,这不是要人命吗?
我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世文急中生智,抓起医院的电话就给厂长家里打过去,几近吼叫地说:“我媳妇马上要生了,厂里医院不收!”
果然没过一会,医院院长的电话打来,说赶紧把二楼放器械的那屋收拾出来,推一张床进去就在那里生。
我闭着眼睛咬紧牙关忍过一次又一次的阵痛,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了我的背,轻轻帮我按摩着酸胀的后腰。
我睁开眼睛一看,差点哭出来:“妈!”
我妈摸摸我的脸说:“没事,妈来了,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越是疼得厉害越好,说明快生了,你再忍忍,妈在旁边陪着你。”
我问我妈:“你生我们每一个都这么疼吗?”
我妈笑笑:“傻孩子,当然啦,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呀?”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母亲,无法想象她是怎么生下我们七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漫天大雪的夜里,我的母亲,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脚妇人,因为放心不下她在医院生孩子的女儿,在人生地不熟的厂区里,一路走一路问,本来十五分钟的路程,兜兜转转整整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了医院,找到了我。
14
我顺利生产,生了一个女儿。
我有点失落,我希望是个男孩,这样他以后便不用再遭受这怀孕生产之苦。
世文却很开心,满心满眼的欢喜,他给我们的女儿起了个乳名叫珍珠。
他经常跑去看别家的小孩,回来就跟我说,这个小孩长得丑,不如珍珠漂亮,那个小孩皮肤黑,不如珍珠可爱,总之他的珍珠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孩。
我妈伺候完我的月子,就回去种地了。
我婆婆,在世文告诉她是个孙女之后,就明确表示不会来帮我们看孩子,仅仅是托人带了几斤红糖过来当做贺礼。
我知道她是想要孙子,我暗自下决心,我的女儿,不会比男孩差!
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虽然日子过得艰苦,但还是很满足。
直到孩子三岁,我带她去同事家做客。
同事家里有钱,装修得富丽堂皇,地上铺着光洁的瓷砖,墙上贴了漂亮的壁纸,茶几上摆着装满水果和糖的盘子,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在播放最新的动画片,同事的小孩跟珍珠一样大,热情地跑过来邀请珍珠跟他一起玩耍,珍珠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被人家豪华的家惊呆了。
做客结束我要带珍珠回家的时候,珍珠抬起头跟我说:“妈妈,他们家比咱们家好,我可以不回去吗?”
我看着珍珠清澈的大眼睛,我的心宛如被刺了一刀。
于是我拼命工作,用心教研,渐渐成为我们学校乃至全市出名的优秀教师。
我更加节俭,一点一点攒钱凑齐了冰箱电视洗衣机。
后来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世文因为业务水平过硬,调去了级别更高的总公司,我们举家搬到了首府大城市,住上了160平的大房子。
我们的女儿很争气,一路从重点初中考到重点高中,高考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全国前十的985院校。
我每次回娘家,都给爹妈拉回去整整一车的东西,走的时候也会给他们留很多钱,我爹妈种地劳作一年挣得钱,没有我们一个月挣得多。
我爹说,没想到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如今五女过得最好。
村里人止不住的羡慕:“五女可真有福气,现在一个月挣好多钱!她爹妈也有眼光,给她找了个那么有本事的姑爷!生的孩子也厉害,听说都考上重点大学啦!”
我只是笑而不语。
女儿大学毕业,申请了出国留学,我虽然内心不舍,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家在异国他乡独自一人面对所有事情,但看到她坚定的眼神,我说,不管你想干嘛,爸爸妈妈都支持你。
临走那天,我和她爸去机场送她,出关的时候,她突然折返跑回来,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说,妈妈我爱你。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这些年来我也一直羞于表达爱意。
那天不知怎么,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跟她说了一句,我也爱你。
15
时光如梭,转眼间爹妈已经年近九十。
我爹是个固执的老头,种了一辈子的地,如今老了,还非要在自家院子里种,我们怎么劝也劝不动。
结果有一天在干活的时候摔倒了,从起便一病不起。
我们商量后决定把我妈送到富生那里,免得我爹有事刺激到她。
我们姐妹轮流回去照看,我给大家安排了值班表,白天黑夜时刻监护。
我爹头脑清醒,但已经不能自理。
我给他买了成人纸尿裤,定期帮他清理大小便,姐姐们说味道恶臭无比,但我反正鼻子也闻不到,我也并不在意。
然而这让他觉得丧失尊严痛苦不已。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叫我:“五女。”
我迷迷糊糊爬起来,问他怎么了。
他非常清晰地跟我说:“叫你姐姐弟弟们回来吧,我就剩十来天了。”
我心下一惊:“爹你刚刚说什么?”
他却不再说话,闭眼睡去。
此后的几天夜里,他都是半夜醒来给我安排后事,有时候是让我帮他清点家产,有时候是说说他希望的葬礼,有时候是让我们好好照顾我妈,有时候是安顿我多帮衬姐姐和弟弟。
他只说一次,我再追问就不说了。
我心里害怕,也不愿意接受,便只对他说,别瞎想了,你好着呢!
然而他真的准确地预知了他的死亡。
那天我们吃完早饭,我跟他一起在炕上晒太阳,他突然间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给他垫高枕头,希望他能好受一点,我赶紧给二姐打电话,让她带着医生过来,我给他搓手和脚,他的手像苍老而干枯的树枝一样没有生气。
他依旧很清醒。
他握住我的手,就像我出嫁那天一样,他平静地跟我说:“孩子,别怕,爹要走了。”
“五女,爹这辈子对不住你,最亏欠的就是你,希望你能原谅爹。”
“我走之后,葬礼一切从简,家产你们七个平分,我这套老房子留给富生,我的墓地先不立碑,你们好好照顾你妈,将来她死后与我合葬,共同立碑。”
医生赶到时,宣布了他的死亡。
姐姐和弟弟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这成为我一生的痛。
我们给爹操办完后事,把我妈接回了老房子。
我妈已经大脑萎缩,陷入神志不清精神混乱的状态。
有的时候她跟我说我爹回来了,站在门口叫她一起走。
有的时候她又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跑到大街上,拉住路人说我们要害死她,在她的饭菜里下毒。
有的时候她在衣柜里把她的衣服全部翻个遍,说我们偷走了她的钱。
偶尔神志清醒的时候,她还能认出我们,每次她都会重复一个问题:“你爹呢?”
我们跟她说,爹送到富英那边照顾了,她便不再问。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我妈也走了。
这一次我们七个,一个不落地陪在她身边。
她回光返照的时候,又一次问我们:“你爹呢?”
我哭着跟她说:“爹已经走了两年了。”
她听到后呆呆地愣了一会儿,随后放声大哭。
后来哭声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长呼一口气,与世长辞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爹妈了。
16
女儿学成归来,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同样优秀的男孩。
她骄傲地给我们介绍:“爸妈,这是我男朋友!”
我高兴又难过,我的女儿长大了。
两个孩子都很优秀,很快在燕京找到了工作,安家落户。
我们帮他们操办了盛大的婚礼。
婚礼上我看着我的女儿,她是如此美丽,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他们婚后过得很幸福,不久便怀孕生子,给我们添了个小外孙。
他们在燕京工作忙,于是我们和亲家轮流去帮他们带娃。
都说人老了就喜欢回忆过往,原来真的是这样。
转眼间我也已经六十岁了,有时候夜半醒来,看着身边胖乎乎的熟睡的小外孙,就好像回到了我小时候,看着富贵紧紧地贴着我睡在我身旁,又好像回到了我年轻时,我女儿小时候睡觉不老实,我夜里无数次起来帮她盖好被子。
然而这些年来,那些对于我来说如同生命般重要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去。
生离与死别真的是最痛苦的事。
都说五十知天命,这些年来我也慢慢与过去和解。
尤其是父亲临死前的道歉解了我多年的心结。
我曾怨恨他,怨他从来都看不到小小的我,怨他不让我复读一年再高考,怨他动了拿我去换儿媳妇的心思,怨他没有给过我应有的父爱。
然而这些怨恨,随着他的逝去也一同逝去了。
也许是因为我出生那天他决定把我留下。
也许是因为我手术那天他在手术室外跪着祈求神灵保佑。
也许是因为我出嫁那天他对世文郑重的托付。
也许是因为他去世那天的遗嘱。
我依旧感谢爹妈,是他们给了我生命,把我养大。
但我更感谢我自己,那些年的咬紧牙关、那些年的努力奋斗、那些年的坚持不懈,才最终成就了自己。
所以女孩们,如果你觉得这世上没有光,那么请你一定要成为自己的光。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