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华局长引咎辞职
翌日上午,田晓堂参加了钟林的追悼会。下午,他先到市委见了唐生虎,然后又去了专案组。
在张子亮的帮助下,田晓堂顺利地见到了唐生虎。
唐生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眉头紧皱,一脸冰霜。田晓堂心里直发毛,诚惶诚恐道:“唐书记,我是来向您作检讨的。”
唐生虎看着文件,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道:“你作什么检讨?”
田晓堂说:“我没拦住钟林。我其实是可以拦住他的。”
唐生虎这才抬头瞥了田晓堂一眼,面露惊讶之色:“拦住钟林?你怎么拦住他?”
田晓堂字斟句酌道:“钟林在出事之前,早就想来找您反映情况,被我批评了一通,才没敢上市委来。在他出事的前一天上午,他又给我打电话,情绪异常激动,对娜美宁迟迟不停产感到强烈不满,我很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就又劝说了一番。就在那天晚上11点多钟,我从省政府办公厅一位同学那里了解到,龙泽光副书记近期已不可能来云赭调研、视察。我知道,这就意味着娜美宁可以马上停产了。为了稳住钟林,防止他跑来找您,我觉得有必要在第一时间让钟林晓得这个情况。我便打电话到钟林家里,当时是他爱人接的电话,我说我有重要事情告诉钟林,她却说钟林吃了安眠药,已经入睡,很难叫醒了。我只好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打电话。可第二天早上,我反反复复打了无数次钟林的手机,他就是不接。后来要去上课,我只得暂时放弃了联系钟林的努力。这样钟林便未能及时知道那个重要信息,等我下了课,就听说他出事了……所以说我有责任,要是我多想些办法,让钟林早点了解最新情况,他就不会去做这件傻事了。”
唐生虎盯着田晓堂,目光如炬:“那个‘重要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田晓堂迎着唐生虎的目光,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毫不含糊地答道:“是的,我说的都是实话。”
唐生虎又问:“你在省政府办公厅的同学,叫什么?”
田晓堂小心翼翼地回答:“叫沈亚勋,他曾做过龙书记的秘书。”
唐生虎说:“噢,沈处长,他陪龙书记来过云赭。你跟他是中学同学,还是大学同学?”
田晓堂忙点头:“我们是大学同学,关系还不错。”
唐生虎突然干笑两声:“半夜三更的,你还在找上面打听龙书记会不会来云赭,你也真够操心劳神的。”
田晓堂听得后背上冷飕飕的,硬着头皮说:“我确实很关心龙书记近期的日程安排,因为这直接影响到娜美宁的停产。”
唐生虎长叹一声,说:“你们只知道不停产危害很大,却不明白停了产危害更大。你们只会算环境影响的小账,却不会算社会影响的大账!悲哀,悲哀啊!”
在惨痛的教训面前,唐生虎竟然没有多少悔意。田晓堂不好说什么,就只得保持沉默。
唐生虎话锋一转道:“听说钟林的追悼会办得相当隆重啊。你是专程赶回来参加的吧?”
田晓堂有些恼火,却只能隐忍着,随口撒谎道:“不是。省委党校放了双休,我就回来了。正好碰上钟林的追悼会,机关干部们都去了,我不去也不好。”
唐生虎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几分钟后,他突然说:“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太不正常了。我总觉得,背后只怕有人在操纵啊。”
田晓堂不由得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唐生虎能跟他说这番知心话,说明他今天主动上门“检讨”收到了一定效果,唐生虎对他的怀疑和戒备已减轻了许多。同时,唐生虎这么说,又是在试探他、考验他,看他拿出个什么样的态度来。田晓堂一时相当为难。不迎合一下唐生虎,唐生虎会不高兴。可迎合了唐生虎,他又觉得自己下作了。不主动检举揭发,唐生虎会大为失望。可主动检举揭发,实在有违他做人的原则,再说他也不知道该揭发谁,揭发什么。便搪塞道:“您也知道,我最近一直在省委党校脱产学习,这边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对您这种看法,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唐生虎乜了他一眼,显得有些意外。看来,唐生虎大概以为他今天是主动过来讨好献媚的,会把什么事儿都说出来。哪想他的目的只不过是撇清自己,并不愿为了取悦唐生虎,就对别人落井下石。
唐生虎的脸色又阴沉下来,话中有话地说:“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想起了什么,再告诉我。”
田晓堂只得答应道:“好的,好的。”
从市委办公楼七楼下到一楼大厅,田晓堂拐进卫生间去方便了一下。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正好看见华世达跨进了电梯。他不由满腹狐疑,华世达来市委找谁?找唐生虎吗?这时候找唐生虎干什么?唐生虎正为上午的追悼会恼怒不已,又恨恨地给华世达记了一笔账,华世达却跑过来求见唐生虎,这岂不是上门找骂,自讨没趣吗?
田晓堂离开市委,又去了专案组,按跟唐生虎汇报的口径,回答了办案人员的提问。
回到局里,已是5点多钟了。田晓堂见华世达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就走了过去。
华世达看见他,只是用手示意他坐下,却并未开口。
田晓堂在沙发上落座后,说:“我才去了专案组那边。”
华世达轻轻哦了一声,仍不说话。田晓堂觉得奇怪,华世达竟然没有问专案组跟他都谈了些什么。他很想知道华世达到市委干什么去了,见华世达脸色凝重,又不好主动问起。
沉默良久,华世达终于开了腔:“我下午去找了唐书记,请求引咎辞职。”
田晓堂不由得愣住了,忙说:“您凭什么引咎辞职?您又有什么错?”
华世达说:“唐书记反正是要拿我开刀的,我还是识相点,主动把脖子伸过去吧。”
田晓堂说:“他撤您的职,和您要求引咎辞职,那是两码事。您主动提出引咎辞职,这岂不是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不行,您不能背这个黑锅!”
华世达无声地笑了笑,说:“我已经不想干了,背不背黑锅,都无所谓了。其实我早就动了这个念头,只是为了开好钟林的追悼会,才拖到今天去跟唐书记摊牌。”
田晓堂劝道:“您和我一样,也是农家子弟,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到今天这个份上,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就这么一下子放弃了,您能甘心吗?”
华世达说:“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还容得下我吗?再说,对这个官场我也厌倦透了,感觉心里特别累。与其等着被收拾,不如主动摘下头上这顶帽子,还能多少保住几分尊严。”
田晓堂宽慰道:“您也不要太悲观。要相信,总会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华世达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的悲观,是性格使然哪。我这种性格,跟钟林很相似,容易走极端。但我比不上钟林,我现在只能选择逃避了。你知道,我是因为跟庹毅水火难容,被庹毅告了刁状,才调过来做局长的。当时我就憋了一肚子闷气。明明是庹毅有问题,可上面就是装看不见,不仅不查他,还把我挪走,叫我怎么想得通?来局里后,我本想轰轰烈烈干一场,可做哪件事情都阻力重重,搞得我很郁闷,很头疼。特别是我弟弟家被人为纵火,至今肇事者仍逍遥法外,我咽不下这口气,可又能怎样呢?每当烦恼的时候,我心里就会冒出辞官罢印、归隐田园的想法。我知道这想法很可笑,古代的官员辞官后还可以回到老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我老家虽在,却早已回不去了。最近娜美宁出了排污事件,竟然关停不了,让我越发觉得自己跟这个官场格格不入。而钟林自杀,又让我彻底警醒了,加之唐书记不依不饶地追查我的所谓问题,促使我终于下了狠心: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还不行吗?与其憋屈地当这个鸟官,还不如自在地做个老百姓。我说的这些,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田晓堂说:“我相信您讲的是真话。恕我直言,我觉得您看问题有些片面,您太理想化了。”
华世达说:“我承认,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早已认清了这一点,所以我只有选择离开,否则我一辈子都将饱受煎熬。”
田晓堂无言以对,心里却说,您离开了官场又怎样呢?哪里又有世外桃源啊。
华世达又说:“你千万不要学我,也不要受我的影响,你还年轻,路还很长,可不能颓废呀……”
田晓堂说:“谢谢您的关心。这几年,从您身上,我学到了很多。”顿了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您引咎辞职的事,征求过甘书记的意见吗?”
华世达说:“没有,我没有告诉他。我知道,如果征求他的意见,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田晓堂说:“甘书记怎么还不回来呢?他回来了,唐书记多少还会收敛些。我听说,唐书记怀疑在云赭有一帮人,有那么一股势力,想借娜美宁出事将他搞臭、整垮。他正四处寻找假想敌,神经绷得紧紧的。”
华世达哀叹一声道:“都说钟林有病,可我看唐生虎更像是个病人。他病得实在不轻啊!”
当天晚上,田晓堂接到张子亮的电话。张子亮告诉他,唐生虎刚才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会议,会上同意了华世达的辞职申请,并决定从现在起,由市纪委对华世达的问题展开调查。
田晓堂并不觉得意外。他问:“专案组查到华局长什么问题没有?”
张子亮说:“还没有。能拈上筷子的,无非是他没有阻拦钟林去上访。”
田晓堂觉得好笑,专案组没发现问题,市纪委再调查又能查出问题?他又问:“那个向省都市报报料的人,找到了吗?”
张子亮说:“没有。线索断了,查不下去。唐书记怀疑李县长和淡县长,也只能是私下怀疑而已。不过,省都市报那边,唐书记经过一番活动,已经摆平了。”
“是吗?”田晓堂有些吃惊。
张子亮说:“您上次找了唐书记,效果很明显,唐书记对您的怀疑已经基本打消了。不过,我看他对您的信任还是打了不少折扣。我估计,他这次不会处分您。毕竟您一直很受他的信任,他如果处分您,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承认过去用人失察?因为有这个顾虑,他对处理您就会格外慎重。我看李县长、淡县长只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田晓堂说:“能有这个结果,我得感谢你呀。”
张子亮笑道:“田秘书长,您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收起手机,田晓堂暗暗琢磨开了。华世达继续做局长,已经绝无可能。这就意味着,局长的位子出现了空缺。那么,谁会来填补这个空缺呢?这主要取决于唐生虎。尽管他判断唐生虎在云赭已来日无多,但安排个局长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唐生虎肯定会快刀斩乱麻,尽快将新局长敲定下来。他有可能做上这个新局长吗?他分析了一番,觉得希望渺茫。他并不是没有优势。他的优势,一是甘泉水很欣赏他,会极力推荐他,只是唐生虎不大会接受甘泉水的推荐,甘泉水的推荐甚至还会帮倒忙,因为唐生虎和甘泉水近年来时有摩擦,这在云赭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他的第二个优势,就是唐生虎本身也是信任他的,只是现在这种信任打了折扣,蒙上了一层阴影。即使唐生虎仍然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他想爬上局长宝座也还是有障碍的。这个障碍,就是唐生虎一直等着他过去做服务自己的副秘书长,可他巧借各种由头,始终没有到位。当然,现在唐生虎也知道自己在云赭不会干多久,已不会再催他过去做“近臣”了。但这个事在唐生虎心头多少还是会留下芥蒂,唐生虎不可能在他前一个职位都没有到岗的情况下,又重新给他安排一个肥缺位子。
这一次,看来又得与局长宝座失之交臂了,田晓堂不免有些失落。可他又想,被唐生虎扶上局长的位子,不一定就是好事。就像他一直不愿去唐生虎身边工作,就是怕被贴上唐生虎亲信的标签,在唐生虎离开云赭后会受排挤一样,如果唐生虎在临走前匆匆赏他一顶局长的帽子,在将来继任的市委书记心里,多半会栽下一根刺,那他就很难取得新市委书记的信任,将来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局长的帽子也有可能被撸下来。这么一想,不做这个局长,倒也罢了。
第二天,田晓堂向省委党校请了假,没去省城。上午,他参加了局机关干部会,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在会上宣布了市委对华世达的有关决定。
会后,田晓堂和包云河一起下楼。他见包云河脚步轻盈,脸上隐约浮着一层喜气,不由暗暗吃惊。他知道,包云河一直与华世达在明争暗斗,对华世达通过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打压”陈春方、付全有的做法强烈不满,所以见华世达垮台,包云河是会拍手称快的。只是,包云河虽然感到兴奋,但好像还不至于如此喜形于色吧。他觉得,包云河的喜气,只怕另有原因。他想起张子亮曾说过,包云河突然被唐生虎约去见了面,两人还谈了半个多小时。他判断,包云河此时的神态和表情,很可能与唐生虎的约谈有关系。莫非唐生虎给了包云河什么许诺?唐生虎会给包云河什么许诺呢?让包云河接手华世达再做局长?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包云河已经做过一任局长,现在年龄也偏大了,梅开二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过话又说回来,唐生虎为包云河破个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而更大的可能,则是唐生虎许诺将包云河提拔到别的领导岗位上。毕竟,唐生虎手中攥着的帽子一大把,不愁吸引不了包云河。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唐生虎对包云河封官许愿,他为何要作出这种许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唐生虎根据当前复杂斗争形势的需要,想拉拢、收买包云河,以更有效地对付华世达。
为了感谢唐生虎的再造之恩,多年遭受冷遇,已形同怨妇的包云河,会拿什么来回报恩人呢?
田晓堂回到三楼办公室,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从今天起,华世达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幢办公楼里了。华世达这个局长,因受排挤而来,又因受迫害而去。如今,华世达只能束手等候唐生虎的发落了。唐生虎会怎么发落他呢?无非是让他干个无职无权的闲差吧。唐生虎抓不住华世达的什么把柄,应该是不敢处罚太重的。再说,还有甘泉水为华世达说话呢。华世达称他已心灰意冷,想脱离官场,可他离开了官场又能去哪里?这种过于简单化的想法,根本就不切合实际,只不过是华世达一厢情愿罢了。
下午4点多钟,田晓堂打了华世达的电话,约华世达晚上一起吃饭。华世达说:“我到戊兆了,在弟弟家里。我想在这边待上几天。等你下次从省委党校放假回来,我们再聚吧。”
田晓堂说:“那行。您在那边散散心也好。”
华世达笑了起来:“你别担心,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能吃能睡,心态好得很。”
田晓堂却从华世达的笑声和话音里,听出了无限凄凉。
收起手机,田晓堂还在发愣,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田晓堂叫了声“请进”,工会主席王贤荣推门迈了进来。
田晓堂看着王贤荣坐下,也不说话,等着王贤荣先开口。王贤荣原本是他的老部下,颇受他赏识,后来田晓堂发现王贤荣偷偷报复起包云河来竟然心狠手辣,感觉这个人实在可怕,渐渐就疏远了他。两人虽然没有直接矛盾,但往来已不多,王贤荣甚至很少跨进他的办公室。现在突然跑过来,想必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王贤荣一脸神秘,低声说:“有个情况,想跟您说一下。”
田晓堂不动声色道:“你说吧。”
王贤荣这时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事跟您讲合不合适……我本想告诉华局长的,可他去了戊兆。在电话中跟他讲吧,到底又不方便。”
田晓堂默默地看着王贤荣,等着王贤荣往下说,他知道王贤荣会往下说的。
王贤荣顿了顿,见田晓堂不做声,只得继续说道:“我发现,包书记在整华局长的黑材料。”
田晓堂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问道:“是吗?”让他惊诧的,不仅是包云河整华世达的黑材料这件事本身,而且还有王贤荣为何要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他。
王贤荣接着说:“黑材料是包书记亲笔写的,包书记不会用电脑打字,只好让局里的打字员小丽替他敲到电脑上。小丽是包书记的一个远房亲戚,很听他的话。为了保密起见,包书记让小丽在他办公室的电脑上悄悄将材料打下来。偏偏我那天要找小丽打份文件,半天不见她的人影,后来却看见她从包书记的办公室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我问她在包书记那儿干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肯说,被我逼急了,才说帮包书记打了一个东西,至于打的是什么东西,她始终三缄其口……后来,我总算弄清楚了,那是一份黑材料,里面罗列了华世达的六大罪状……”
田晓堂摆摆手,示意王贤荣不必细说了。他不难想象,那所谓的六大罪状都是些什么内容。他一直在猜测包云河会拿什么回报唐生虎的许诺和恩德,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没想到包云河也会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下作事。他又有些想不透,既然小丽没有泄密,王贤荣又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呢?便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一份黑材料?”
王贤荣却顾左右而言他:“华局长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更清楚。他被迫辞掉局长,还要接受市里的调查,真是比窦娥还冤呀。可姓包的嫌不解气,还要踩上一只脚,这就太过份了……我实在是气不过,才……”
田晓堂已经猜出来了,王贤荣一定是采取什么卑鄙的手段,才获得了包云河的秘密,只因不好意思讲出来,才说上这些话,为自己辩护,给自己的行为贴上正义的标签。田晓堂便说:“我理解你,你就直说了吧。”
王贤荣这才说:“我感觉小丽替包书记打的东西肯定非同寻常,心里实在放不下,就趁晚上办公楼里空无一人的时候,偷偷溜进包书记的办公室,打开他的电脑查看,却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材料,我想肯定是被删掉了。不过这难不住我,我使用一个专用软件,就将包书记电脑硬盘上被删除的东西全部恢复了,这样才找到小丽打的那个东西,发现是份黑材料。”
田晓堂顿觉不寒而栗。他知道王贤荣一直怨恨包云河,却相当感激华世达。王贤荣这么做,客观上可以帮助华世达。哪怕帮不了华世达的大忙,至少也能帮华世达彻底看清包云河这个人。只是王贤荣不择手段,实非君子所为。王贤荣一股脑儿把这些内情和盘托出,让他又倍感蹊跷。他也不想转弯抺角了,就径直问:“你为何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王贤荣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您是我的老上级,我有什么事情,肯定要先向您汇报。再说,这事影响到华局长的调查处理,可他去了戊兆,我不便在电话中跟他讲这个事,我想还是请您跟他说说,您和他毕竟关系近一些……”
田晓堂知道王贤荣没有说实话。他想,王贤荣这么做,只怕是为了讨好他,向他表白忠心吧。王贤荣大概以为,他有望成为华世达的继任者,所以才抓紧投靠他。也有可能王贤荣发现包云河又被唐生虎拉拢过去,以为包云河将会再登局长宝座,要是不牢牢抓住他田晓堂,就没有人替自己说话、撑腰,将来在包云河手下就更没有活路,这才急着向他告密,以显忠诚。也有可能王贤荣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华世达走了,现在勉强还能靠得上的人就是他田晓堂了,如果不赶紧投靠,今后就没人帮自己了,所以才找上门来。只是,王贤荣并不是不知道,他跟包云河的关系很特殊,谈不上多亲密,但也绝不疏远。包云河对他有知遇之恩和“救命”之德,尽管他对包云河有看法,却绝不会做对包云河不利的事情。既然如此,王贤荣为何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田晓堂轻声问:“你就不怕我把你干的这些事都告诉包书记?”
王贤荣微微一笑:“我想您是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了,对您没有半点好处,又得罪了我,而且包书记也不一定领您这个人情。您也知道,包书记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您对他当面揭穿这件事,会让他很尴尬的。”
田晓堂不得不承认,王贤荣的话不无道理。看来对于人心与人性,王贤荣还真是体察入微啊。
田晓堂想了想,说:“这事由我来跟华局长说吧,你就不要对他提了。”
王贤荣忙说好。
田晓堂却没打算告诉华世达。他觉得,这份黑材料也不会有什么真正有效的证据,对处理华世达影响不会太大。这份黑材料的作用,仅仅是为唐生虎惩罚华世达壮个胆而已。华世达已经够消沉了,如果知道包云河竟也炮制了他的黑材料,只会越发哀叹人性之恶,越发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
田晓堂本不想拿到那份黑材料,可在王贤荣临走前,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说:“你手头有那个材料吗?”
王贤荣说:“有。”说罢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来。
田晓堂说:“你还是给我看看吧。”他接过信封,心想还是留着黑材料吧。手里攥着这个东西,就捏住了包云河的一个把柄,说不定哪天还能派上用场。
2、为官就得学会走平衡木
四天后,田晓堂从省城回来,和华世达相约在夜来香茶楼见面。
夜来香是华世达挑选的。华世达一进屋就说:“你知道我为何要选这儿吗?一是离你家很近,二是我来局里上任前,曾在这里与你见过一回面。”
田晓堂苦笑道:“我早已不住这里了,那房子也卖掉了。”
华世达说:“哦,你搬新家了。”
田晓堂犹豫了一下,才把隐瞒了很久的家事讲了出来:“我是跟老婆离了婚,才搬走的。”
华世达大为惊讶,说:“你离了婚?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这是怎么回事,两人过不下去啦?”
田晓堂简要说了情况。华世达显得很自责,说:“你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居然毫不知情。我对你关心不够啊。”
田晓堂忙说:“您千万别这么讲,是我一直瞒着的。”
卤猪耳等几碟小菜端上来后,华世达感叹道:“我来局里之前,跟你在这儿见过面;在离任之后,又与你在这里相约。夜来香,对我的局长生涯而言,既是起点,也是终点。我们两次相聚夜来香,仅仅隔了两年,却早已物是人非啊!”
田晓堂说:“这世上的事情,还真是难得预料。我也没有想到,您的局长任期,会这么快就画上了句号。”
华世达搛了一块卤猪耳,送进嘴里,边吃边说:“记得两年前,我曾在这里对你说过,我喜欢吃猪耳朵,小时候奶奶常跟我唠叨,达儿啊,吃了猪耳朵就要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现在要听你爸妈的话,上了学要听老师的话,将来当了国家干部就得听领导的话。可我现在才明白,这玩意儿吃多了,不但没有变得听话,变得驯服,耳根子反倒越来越硬了,呵呵!”
田晓堂说:“领导的耳朵都喜欢听软话,您耳根子这么硬,注定不会受欢迎啊。唐书记那边,对您的处理有结果了吗?”
华世达轻描淡写地说:“结果已出来了,免去我全部党政职务,只保留工作籍和行政级别,仍在局里上班。”
田晓堂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华世达。他没想到,唐生虎会下这样的重手。他还以为,将华世达贬到一个小单位,担任一个无职无权的闲差,这已经是重得不能再重的惩罚了。哪想唐生虎比他预计的要狠毒得多,干脆将华世达一撸到底,哪怕最穷酸的单位,最差的实职岗位也不肯施舍一个,而且还让华世达就在原单位上班。从局里的最高领导一落千丈,陡降为普通干部,华世达这班还怎么上?这不是存心刁难、羞辱他吗?田晓堂愤愤不平地说:“怎么能这样处理呢?这对您太不公道了。”
华世达苦涩地笑了笑,说:“这样也好,我班也不必上了,就可以基本上脱离官场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还要感谢唐书记呢。”
田晓堂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摇着头说:“唐书记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呢?”
华世达放下筷子道:“我是罪有应得,并不觉得多么委屈。你看,我处处跟唐书记唱反调,不仅多次要求娜美宁停产,还支持钟林去唐书记那儿闹,又不顾他的强烈反对,为钟林隆重举办了追悼会。还有性质更严重的,向省都市报发那个报料短信的家伙,其实也是鄙人哪。”
田晓堂手中的筷子差点惊落,忙问:“怎么会是您呢?那个神州行的号码,是在戊兆买的呀。我听说,唐书记一直怀疑李县长和淡县长。”
华世达说:“不好意思,让他俩替我背过了。那个电话卡是我母亲曾用过的,后来一直没用,被我拿来发了那个短信。唉,向媒体报料,实在是下下策,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当时要是你早点把龙书记不来云赭,娜美宁可以马上停产的消息告诉我,我就不会去报什么料了。”
田晓堂说:“省都市报这么捅了一下,最大的受害者是唐书记。虽然他摆平了省都市报,好像也摆平了上面的一些领导,暂时还没追查他的责任。但我想,唐书记的仕途肯定会受娜美宁事件的影响,而且影响还不会小。”
华世达说:“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疯狂地报复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啊。”
田晓堂问:“甘书记回来了吗?他就听任唐书记胡作非为?”
华世达说:“甘书记还没回来。据说唐书记要求他一直驻守在北京,追踪一个大项目,不争取到手就不要回来。我看,唐书记是故意把他支开的。”
田晓堂叹息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啊。您就忍得下这口气?真的准备从此赋闲在家,两耳不闻窗外事?”
华世达笑着摇头:“看来你还是不理解我呀。我是真的厌倦了官场,想过一种清静的生活。”
田晓堂不以为然:“这世上哪里还有净土?您以为离开了官场,就能够清静下来吗?”
华世达却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我不跟你争了。告诉你两件事,一是这次对李廷风、淡汉同进行了通报批评,二是戊兆县环保局的副局长吴显志在纪委开展调查时,突然不声不响地潜逃了,据说他拿了姚开新的钱,数额还不小。”
田晓堂不免又有些吃惊。唐生虎处分了一批人,特别是对华世达没有丝毫手软,而他却有惊无险、毫发未损,可见唐生虎对他还是网开一面、区别对待了。吴显志因受贿而外逃,姚开新作为行贿者,只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第二天下午,田晓堂还在午睡,突然接到包云河的电话,约他在一家茶楼见面。
田晓堂带着满腹狐疑去赴约。包云河开门见山道:“这两天,我心里憋闷得很。不找个人聊一聊,只怕会憋出病来。”
田晓堂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啦?什么事让您憋成这样?”
包云河说:“我没想到,真没想到,唐书记会这么整华局长,所有职务全免啊,下手也实在太重了!要是早知道他如此心狠手辣,我绝不会……”
田晓堂追问:“您不会做什么?”
包云河看了田晓堂一眼,说:“在你面前,我也不用遮遮掩掩。实不相瞒,唐书记前些天找了我,希望我主动揭发华局长的问题,交换条件是,许诺让我去市政协做秘书长,解决副厅级。你也知道,像我这把年纪,已是日薄西山,提升的机会非常少了,所以我不得不认真考虑唐书记的话。思来想去,我觉得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绝不可放弃,就答应了他。后来,我给了唐书记一份材料……可现在,看到华局长被整得那么惨,我又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助纣为虐呀……不过,那份材料也没写什么,就是客观地讲了华局长的一些情况。唐书记把材料拿去,却可以断章取义,夸大其辞……对这件事,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我一直自认为还是个明白人,不想到了这个岁数,却干了一件糊涂事!唉!”
看着包云河捶胸顿足,懊悔不迭,田晓堂心头不由涌起阵阵波澜。他没想到包云河会为自己做的错事感到后悔,也没想到包云河还这么信任他,在自己受不了良心的折磨时,把他作为倾诉的对象。他忽然觉得包云河有些可怜。要不是虎落平阳,又想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包青天”,哪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龌龊事啊。只是,以包云河的精明,不会不清楚即将离开云赭的唐生虎给他的许诺多半会是个空头支票。既然知道唐生虎有可能在哄骗他,为何还要乖乖上钩?大概是包云河心存侥幸,觉得唐生虎在调离之前还来得及兑现许诺,甚至包云河已在上面找大领导替他在唐生虎面前说了话,认为唐生虎也不敢不抓紧办。
田晓堂又想,包云河真是可笑,居然说那份黑材料的内容是客观的。他又不是没看过,哪能不知道那白纸黑字间满是恶语中伤。再说,如果包云河只是客观地评价华世达,又怎能让唐生虎感到满意呢?
心里千回百转,田晓堂嘴上却只是虚应道:“您也不必自责。唐书记非让您写那个东西,您不应付一下也不行。人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己啊!”
包云河说:“感谢你的理解,但这个事我还是不该做呀。现在回过头来想,华世达这人其实是蛮不错的。他没有什么私心,做事有胆量,待人也还宽厚,唯一的不足就是不大注意工作方法,性子也急躁了点。我过去对他支持不多,时不时还跟他唱唱反调。唉,都是我心眼儿太小了呀。同事一场,我真有些对不住他!”
包云河今天竟然如此坦率和诚恳,田晓堂颇受感动。他说:“华局长这人,理想主义的色彩很浓。他做事情,只考虑必要性,不考虑可行性,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干就干,干了再说。而您是个现实主义者,考虑问题就要周全得多,各种利弊都会仔细权衡,对时机的选择也是慎之又慎。你俩的分歧,根源就在这里。”
包云河微微笑了笑,说:“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像华世达一样,敢冲敢打,无所顾忌。只是后来,在官场混久了,就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越来越圆滑世故。唉,我早已随波逐流了,华世达却始终锐气不减,实在难得啊!可惜的是,他这种不能被官场同化的人,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被官场边缘化。”
田晓堂也感慨不已:“我曾和华局长探讨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要想在官场生存和发展,就得学会走平衡木,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寻找平衡,在坚守良心和默守潜规之间寻找平衡,在做实事和创显绩之间寻找平衡……”
包云河点头道:“嗯,走平衡木……为官的学问,归根结底,也就是平衡的艺术啊!”
三日后的下午,田晓堂在省委党校上完课,刚走出教室,就接到了甘泉水打来的电话。
田晓堂按下接听键,心头不禁怦怦直跳。这段日子,甘泉水一直出差在外,田晓堂几次动了与甘泉水联系一下的念头,有一回甚至翻出了甘泉水的手机号码,但最终还是犹豫着放弃了。今天接到这个电话,他是既兴奋又紧张。让他兴奋的是,甘泉水只怕是回来了,一回来就想到给他打电话,说明甘泉水相当信任他,倚重他。让他紧张的是,甘泉水打电话来,肯定不会是聊几句闲话,只怕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向他交代。
电话一通,田晓堂热情道:“甘书记,您好。您已回了云赭吧?”
“我昨天刚回来。”甘泉水的声音有些低沉:“你周末会从省委党校返回吗?”
田晓堂说:“如果您找我有事,我可以回来一趟。”
甘泉水很简短地说:“那好……你一回来,就到我这儿来一下。”
田晓堂忙说:“好的,好的。”他本想问甘泉水找他有什么事,马上又觉得问这话不合适。甘泉水既然不肯在电话中直接讲,要么是因为不方便,要么是觉得没必要,要么是认为不用急,总之必定有其道理。他刨根问底,就显得不明智了。
收起手机,田晓堂满心疑惑。他想,甘泉水回到了云赭,对唐生虎成立专案组,追查相关领导干部责任,在没有查出什么“罪证”的情况下,就强行处理华世达等人的做法必定会感到强烈不满。那么,甘泉水将会怎么做呢?隐忍不发吗?有这种可能。甘泉水一想到唐生虎即将离开云赭,就会觉得没必要再跟他发生冲突,干脆忍一下算了。等唐生虎一走,再重新安排华世达,也把华世达委屈不了多少天。据理力争吗?更有可能。唐生虎做得太过分,太不近人情,甘泉水会觉得自己不帮华世达说说话,就显得太没正义感,也太软弱可欺了。再说,反正唐生虎即将拍屁股走人,甘泉水也不用怕得罪他。
既然推断甘泉水多半会跟唐生虎交涉,那么甘泉水找自己,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呢?
3、局长位子之争
田晓堂理不出个头绪,便决定打姜珊的电话,向她了解云赭近两天有什么新情况。
姜珊告诉他:“我只听说,甘书记回来后,找过华局长。至于找他谈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
田晓堂不免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感觉还是放心不下,便又打了华世达的电话。
华世达说:“甘书记上午叫我过去,让我在目前空缺的正县级闲职岗位中挑选一个,他要去找唐书记,为我讨个说法,争取弄到一个闲差。我告诉他,我不想干了,闲差也不想干,就想离这官场远远的,过几天清静自在的日子。甘书记大骂我糊涂,非要我选一个还算中意的,暂时先干着,我拗不过他,只得选了戊兆县政协主席。”
田晓堂虽然已有预感,但得知甘泉水果真要为华世达去鸣不平,还是感到有些吃惊。他说:“甘书记见到唐书记没有?”
华世达说:“还不清楚。我不关心这个,就懒得去打听。”
田晓堂又问:“您为什么要选戊兆县政协主席呢?难道其他职位比这个还冷门?”
华世达说:“我想去戊兆。我在戊兆工作了多年,从一个办事员干起,一直干到县长。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戊兆度过的,我对戊兆很有感情,所以我想回到戊兆去,在那里过完余生,直至终老。县政协主席这个位子也很好,处在二线,比较超脱,要是自己什么也不想干,基本上也就脱离了官场。”
田晓堂说:“您想过没有,庹毅还是县委书记,您能过得舒心吗?”
华世达说:“庹毅在戊兆也干不了多久,迟早要调走的,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与华世达通完话,田晓堂略作思忖,又把电话打到了张子亮那里。
张子亮大概已猜出他来电的目的,没等他开口,就低声说:“我还在办公室,说话有点不方便。要不,晚上我再跟您联系。”
田晓堂只得说:“好吧,我等着。”
晚上10点钟,田晓堂望眼欲穿,终于等来了张子亮的电话。
张子亮主动告诉他:“甘书记上午和唐书记发生了争执,两人吵得很凶。”
田晓堂忙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张子亮说:“刚开始他俩声音很小,我在外间也听不清两人说的话,后来甘书记的嗓门越来越响,我听见他说,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会向上级反映,你休想一手遮天。唐书记则说,你去上面反映吧,上北京都行,那是你的权利,我已定下的事,谁也休想推翻。后来,就见甘书记一脸怒容地从里屋冲出来,摔门而去。”
田晓堂虽然推断甘泉水会为华世达的处分跟唐生虎据理力争,但没想到平日温文尔雅的甘泉水竟不惜与唐生虎撕破脸。只是,哪怕甘泉水态度如此强硬,唐生虎却并未作出半点让步。田晓堂问:“甘书记走后,唐书记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张子亮说:“甘书记离开后,我进里屋收拾茶杯,只见唐书记脸都气黑了,右手还按在心脏的位置。我忙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没有理我,过了半天,缓过劲来,才一边叹气,一边说,我早就怀疑他……这不,他的狐狸尾巴还是露出来了。”
田晓堂心里一惊,对张子亮那没有说完整的话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却还是装傻道:“唐书记怀疑甘书记什么?”
张子亮说:“我曾和您说过,唐书记怀疑在云赭有一股势力,想借娜美宁出的事向他发难,将他往死里整。他说怀疑甘书记,是怀疑甘书记正是这股势力的总后台。”
田晓堂笑道:“唐书记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这是哪跟哪呀。”
张子亮说:“他受的刺激太大,现在看问题已越来越不理性了。”
田晓堂说:“照你这么说,他绝不会向甘书记妥协?”
张子亮说:“是啊。如果他轻易妥协了,他就不叫唐生虎了。”
收起手机,田晓堂的心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田晓堂匆匆赶回云赭,于当晚见到了甘泉水。
甘泉水脸上不见了招牌笑容,看起来很憔悴。他轻声感叹道:“华世达这人,真是书生意气啊……他的性格,刚直有余,而柔韧不足……他做事,原则性有余,而灵活性不足……我不知批评过他多少次,他就是改不了……他居然向唐书记提出引咎辞职,还说什么也不想干了……这不是正中唐书记下怀吗?……糊涂,真是糊涂啊!”
田晓堂说:“我也劝过他,可他去意已决,根本听不进去。”
甘泉水说:“他为人正直,敢于担当,这一点我很欣赏,但他个性上的缺陷也很突出……他这个人,算是被自己毁了……唉,这么好的一棵苗子,真是可惜了……”
田晓堂愣了愣,问:“我听说,您回来后一直在为华局长鸣不平,也不知还有没有一点效果?”
甘泉水说:“他没有上进的动力,就是给他一个职位,他也难以振作起来。不过,今天上午的常委会上,我反复为他申辩、呼吁,韩市长等几个常委后来也站到了我这边,为他说了话……唐书记刚开始态度很强硬,后来见众怒难犯,才被迫作出了让步,同意华世达去戊兆任政协主席。”
田晓堂一听十分高兴,忙说:“能挂个县政协主席,也是好的。”他又暗暗吃惊,不明白韩玄德为何要为华世达说话,而不惜得罪唐生虎。他知道,韩玄德过去与唐生虎走得近,和甘泉水却相对疏远些,与庹毅关系亲密,对华世达却没多少好印象。他稍作思索,很快又想通了。眼下,云赭的官场即将大洗牌,形势、格局和以前已大不相同。唐生虎不久肯定会调离,对韩玄德来说,唐生虎已显得无足轻重,甘泉水却变得重要起来,所以韩玄德弃唐而投甘,向甘泉水示好,可谓弃暗投明,不失为识时务之举。再说,因为韩玄德下令将省都市报记者张矢软禁,唐生虎对这种冒失行为大为恼怒,曾不留情面地斥责过韩玄德,韩玄德在常委会上临阵倒戈,只怕也是为了报那一箭之仇吧。
这时,甘泉水话锋一转道:“我找你来,是想安排你去办件事。”
田晓堂忙坐直了身子,恭听甘泉水作指示。
甘泉水望着窗外,目光显得深不可测,缓缓道:“娜美宁出了环保事件,必须停产整顿,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们停产整顿的目的,不是要将娜美宁一棒子打死,而是为了让它获得新生,更好地发展……我听说,姚开新一直躲在佛山,这边停产后,整顿工作还没有启动……戊兆县环保局的那个副局长跑了后,外界盛传检察院要抓姚开新,追究他行贿的问题。这样一来,姚开新更不敢在云赭露面了……这样下去,娜美宁可就完了呀,所以我很着急,很担心……我想安排你利用双休日,去娜美宁公司了解一下情况,与姚开新取得联系,劝他赶快回来,着手整顿……你告诉他,我甘泉水明确向他表态,我们办案实行内外有别的原则,对党政干部受贿肯定要严惩,对他这种有行贿嫌疑的大老板则会网开一面,请他只管放心……万一检察院抓了他,我甘泉水亲自去接他出来。”
田晓堂朗声答应道:“行,我明早就去戊兆。”其实,今天甘泉水不谈娜美宁整顿和恢复生产的问题,他也会主动提起来。甘泉水对这件事如此重视,又亲自安排他去办,他感到很高兴。
甘泉水说:“本来,应该安排庹毅他们去抓这项工作,可我怕他们办不好……这就想到了你,你跟姚开新的关系毕竟近一些,再说你办事也很会讲方法和策略……你去了戊兆,也跟李廷风、淡汉同联系一下……回来后,向我报告一声。”
田晓堂说:“好的,您放心好了。”
田晓堂心里非常清楚,在这个特殊时期,甘泉水将这项特殊任务交给他,体现出的可是非同一般的信任。他也清楚,要想说服姚开新回云赭并着手进行整顿,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他感到压力不小。
第二天,田晓堂前往戊兆,见了李廷风和淡汉同。又与淡汉同一道,去了孟家渡,见到了已和姚开新结为合法夫妻的黄莺。问过公司的情况后,田晓堂转达了甘泉水的几点意见,动员黄莺去做姚开新的工作,让姚开新赶快回来。黄莺说,姚开新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他既感到很后悔,又对云赭方面的一些做法颇为不满。现在甘书记给了一颗定心丸,她会尽力去劝姚开新。毕竟,老这么停产也不是办法,那损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田晓堂当着黄莺的面,欲与姚开新联系。黄莺忙说原来那个号码已打不通了,她报了姚开新的新号码,田晓堂这才与姚开新通上话。一番好言劝说之后,姚开新勉强答应回云赭商量娜美宁的整顿问题。
田晓堂又回到省委党校,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没听说姚开新返回云赭,却听到局党组副书记李东达从省人民医院出院回到局里上班的消息。
向他通风报信的是姜珊。田晓堂问:“他身上的伤都好啦?”
姜珊说:“我看还没有,他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特别是上楼,非常吃力。我觉得,他急着赶回来上班,只怕是想争夺局长的位子。”
田晓堂说:“哦。”
姜珊说:“其实你才是最有实力的局长人选。李书记一回来,你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田晓堂笑道:“我的师妹呀,只有你才会这么认为。选局长并不一定就看实力,我也根本没有这个奢望。”他想,李东达心急火燎地赶回来谋取局长官位,一点都不奇怪。李东达就是这么个人,只要有一点升官的机会,他就会拼命去争夺。此前,李东达曾两度竞争局长宝座,都因种种原因功败垂成。常言道,事不过三。现在,李东达第三次盯上了空缺的局长宝座,这回他又能成功吗?
一直等到在省委党校的脱产学习结束,姚开新的身影都还没有出现在云赭。田晓堂十分着急,打了姚开新的电话,姚开新却说他正在外地考察化工企业治污的新技术新方法,再过上两天就会去云赭。田晓堂将信将疑,却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田晓堂回到云赭,去局里上班,上了三楼,头一个碰见的竟是李东达。李东达将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田晓堂从其门前经过,就不得不跟他打照面。
田晓堂硬着头皮踱了进去。李东达倒是很热情,满脸堆着笑,忙不迭地请他坐下。然后一跛一跛地挪动身子,去饮水机那儿为他泡茶。田晓堂这下看清楚了,李东达的左腿果然瘸得相当厉害。
与李东达闲聊了几句,话不投机,田晓堂就告辞出来。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后,他去了包云河那边。包云河一见他就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要找你呢。”
田晓堂笑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包云河说:“有人写你的举报信,揭发你跟别的女人勾搭成奸后,狠心地抛弃了糟糠之妻,说你道德败坏,生活糜烂,不配当领导干部……”
田晓堂吃惊不小。他跟袁灿灿相处,一直小心得很。而他与周雨莹离婚,也是高度保密。这个跟他过不去的人,居然把这两方面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让他很是意外。这个人会是谁呢?朴天成吗?朴天成有手腕打探到他离婚的消息,可目前好像并没有举报他的动机。目前举报他,无非是把他当成了竞争局长的强大对手,欲借此打压他,朴天成是个商人,不存在这种动机。难道是李东达干的?
田晓堂笑了笑,说:“又有人举报我呀。这回没拿经济问题说事,却扯起了作风问题,花样倒是在不断翻新啊。”
包云河一脸气愤地说:“我想这个事,只会是李东达干的。他把你当成了他进军局长路上的拌脚石,就想将你踢进水沟里。”
田晓堂叹了口气说:“我根本就没有那个奢望啊,他这人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乱咬一气呢?”他想刚才李东达还对他满脸堆笑,这可真是笑里藏刀啊。
包云河不屑地说:“他就是这副德性,永远也改不了。”
田晓堂深感无奈,碰上李东达这种同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又想李东达居然对他的隐私全都了如指掌,看来李东达躺在省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根本就没有闲着,而且李东达的手段也非常了得。他想起数年前,曾有人举报他接受新一公司老板王季发的高额贿赂,当时他怀疑举报者是付全有或者李东达,却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个人。现在看来,李东达更值得怀疑。如果相隔数年的两封举报信都是李东达的杰作,那么李东达这人就实在太阴险,太恶毒了。他居然把踩着别人往上爬当成了家常便饭,让人一想就不寒而栗。
从包云河办公室出来,在走廊上迎面碰见姜珊,田晓堂忙跟她打招呼,不想她却冷冷地剜了田晓堂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匆匆和他擦肩而过。田晓堂回过头,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一时好不困惑,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她。
坐在办公室里,田晓堂很快就明白过来,一定是姜珊听说了那封举报信的内容,对他一直将离婚之事瞒着她心存不满,对他和别的女人勾搭感到意外,又心生醋意,这才不愿理睬他。他想,应该找个机会向她作些解释。
4、跟姜珊幽会
黄昏时分,田晓堂刚回到家,就接到姜珊发来的手机短信,很简短:“我在赭秀公园大门口的赭秀山庄,你来接我吧。”
田晓堂盯着手机画屏,不敢相信这是姜珊发来的。就在几小时前,姜珊还对他冷若冰霜、不理不睬呢。可这会儿,她居然又指使起他来。她这脸也变得太快了吧。而且,姜珊作为市局副局长,也有专车和专职司机,哪用劳驾他这个正县级的领导干部亲自开车去接呀。
但田晓堂毕竟是聪明人,只是纳闷了几秒钟,很快就醒悟过来了。女人突然变得喜怒无常,说明她的情绪波动很大。看来,他离了婚,又一直瞒着她,在她心头造成的震荡远远超过他的预想。她对他满怀艾怨,却仍然心存希望。虽然他曾经委婉地拒绝过她,但当时他还是有妇之夫,而现在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俩的交往少了诸多障碍,她只怕要极力去争取他的爱。让她不能释怀的,大概是传说中他和别的女人有不清不白的关系。当然,她还不能确定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她只怕会猜测那个女人就是袁灿灿。她曾经在盛豪大酒店他住的房间里无意中和袁灿灿碰过面。女人的直觉是非常敏锐的,姜珊当时就应该会猜到他和袁灿灿的关系不只是老同学那么简单。有了袁灿灿这个情敌,即使是假想敌,姜珊也会感到焦虑不安,担心错失良机,所以现在她的短信就急急地发来了。她这么做其实非常讲究策略。她没有打来电话,只是发个短信试探,因为发短信比打电话回旋的空间要大得多。如果打电话让他过去,他不想去,就只有直接回绝,这会大伤她的自尊心。而发短信,他不想去还可以装作没及时看见那条短信,事后再作些解释,她虽然心知肚明,也同样感到大失所望,但毕竟在表面上保住了女孩子的自尊和面子。而且,她不问“你能来接我吗”,而是故作霸道和娇嗔地说“你来接我吧”,就会给他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不忍心置她于不顾。
那么,究竟去不去赭秀公园呢?
他想,还是应该去一趟。不去,就显得太没人情味了。他可不想让姜珊伤心。她一伤心,他其实很心疼。可是,如果去了,面对她凌厉的攻势,他能招架得住吗?要是他对她没有爱意,没有感觉,那她如何强攻他都不怕,正是因为心底对她暗存爱慕,却又觉得他俩在一起不太合适,婉拒才显得格外艰难。
田晓堂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硬着头皮过去跟姜珊见面。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越躲麻烦越多。
赭秀公园地处城郊,因位置偏远,去的人并不多,傍晚人则更少。赭秀山庄是个不大不小的酒店,位于赭秀山下,公园大门的一侧。田晓堂驱车来到赭秀山庄,泊好车后,就给姜珊打电话。他以为她在山庄里面,不想她却说:“你沿山庄门前那条鹅卵石铺的小路往山上走吧,我在上面等你。”
田晓堂愣了一下,便收起手机,顺着石子小径,在山林间蜿蜒而上。
爬了十来分钟,仍然不见姜珊的人影。此时天色已越来越暗,茂密的树木变得越发森然,四周显得更加幽静,田晓堂仿佛置身世外,那些纠缠不清的纷争和恩怨都离他越来越远。
正在他驻足发呆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你傻站着干吗呀,我在这儿呢。”
田晓堂惊醒过来,循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过去,这才透过林木的间隙,发现小路右侧不远处摆放着一把长条木椅,一位妙龄女子此时正端坐在木椅之上。他暗暗感到惊讶,为何自己正好走到这里就停下脚步,莫非和她有心灵感应么?
田晓堂走近木椅,有意想活跃一下气氛,就开了个玩笑:“你胆子真够大的,一个人就敢往这密林深处钻,你就不怕别人劫色啊?”
姜珊望着他笑了笑。田晓堂看得出来,他能这么快就赶过来,她显得十分高兴,但她眉宇间仍然凝结着忧郁之色。姜珊轻声道:“劫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也不在乎。”顿了顿,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这山上除了你这个大男人,哪还有别人?如果你有贼心贼胆,我倒是……愿意。”
田晓堂很是吃惊,他没想到姜珊今天说话如此大胆和直露,心头不免掠过一丝慌乱,忙打着哈哈掩饰道:“姜珊你真是越来越幽默了!”
姜珊直视着他,目光幽深而又咄咄逼人,仿佛要钻进他的心里去。田晓堂忙把眼睛移向别处,内心却暗暗感到震憾。此时此刻,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在绿意葱茏的大自然中,姜珊宛若一位气质忧郁的古典美女,美得那么惊艳,那么脱俗,而她的目光就像带着钩子,一下子竟钩走了他的魂魄。田晓堂不得不在心里重新掂量:在袁灿灿和姜珊之间,他到底更喜欢哪一个?这道选择题,他很难作出明确的回答。其实,对这个难题他已想过好多次了。应该说,两个女子他都是喜欢的,两人各有各的可爱之处,都有吸引他的地方。在难分仲伯的情况下,他只有更多地考虑情感之外的因素。而一旦考虑非情感因素,袁灿灿就占了上风。首先,袁灿灿远在戊兆,和他的工作没有任何牵连,而姜珊与他同在一家单位,同为班子成员,两人若是谈恋爱,必定会有一些风言风语,将来如果结了婚,两人在家是夫妻,在单位是同僚和上下级,想着就别扭,工作起来会很不方便。而且,他俩结合后,有一个人在仕途上多半还要作出些牺牲,组织上总不能净提拔重用你们一家子吧。其二,袁灿灿和他年龄相仿,已跟他有了那种关系,如果和他结合,两人都是二婚,也不存在谁亏欠谁的问题,而姜珊却比他整整小了9岁,又是未婚,尽管现在年龄差距已不是什么问题,可田晓堂的思想还是有些传统,总觉得她跟着自己就亏欠了她,她应该找一个比他更年轻更优秀的男人。其三,袁灿灿与他一个经商,一个从政,两人正好互补,她的经济实力让他不再有后顾之忧,也不容易受金钱的诱惑,可以底气十足地“拒腐蚀,永不沾”,干干净净地做官。而姜珊却不能带给他这种好处。出于这些考虑,他的天平自然就偏向了袁灿灿那一边。可今天,面对满怀期待的姜珊,他的天平又晃动起来。
田晓堂正暗自思忖着,就听见姜珊说:“你坐呀。”
田晓堂坐到木椅上,离她不远不近,无话找话道:“你今天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姜珊简单答道:“几个同学相约到赭秀山庄吃饭,我就跟着来了。”
田晓堂哦了一声,不知往下该说点什么,而姜珊也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就显得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田晓堂抬头看她,发现她一直侧着头凝视着他。天光已十分暗淡,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饱含委屈、幽怨和期待。突然,他听见了她的啜泣声,就像小雨在沙沙响,然后她的哭声越来越大,恰如小雨渐渐演变成了哗哗的骤雨。
他没想到她会放声痛哭,全然不顾自己是多么失态。他有些不知所措,忙往她跟前挪了挪,劝慰道:“有话好好说嘛,哭什么呀!”
姜珊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你什么事都瞒着我……你太欺负人了……”
在她口中,田晓堂简直成了负心的情郎。他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很受感动。姜珊今天这般真情流露,完全放弃了女孩子的矜持和自尊,已经是不顾一切了。他的心越发柔软,就像被雨水浸泡过,忙说:“离婚的事,我也不是刻意瞒你,我对谁都没讲过……”
他还没说完,姜珊突然起身,一把扑进他的怀里,把他抱得紧紧的,像是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似的。他也本能地搂紧了她,听她哭诉:“我想放下你,可总是放不下……放不下呀,你叫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的姜珊已完全是一个陷入苦恋之中的女孩。她的纯真和痴情,让田晓堂十分震惊,又感到有些内疚。他望着面前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秀美脸庞,万种柔情涌上心头,不由得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左脸颊。不想他这个亲昵的举动却刺激了她,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贴近他的脸,两瓣红唇凑过来,一把扣住他的嘴,发疯地亲吻起来。他立即作出回应,两人顿时吻得死去活来……
等两人安静下来时,树林里几乎已经黑透。姜珊在他怀里软得像团烂泥,气若游丝地问他:“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爱不爱我?”
田晓堂忙回答:“爱。怎么不爱呢?我的小傻瓜。”
姜珊亲了他一口,说:“有你这句话,我已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