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倾心,倾心!”妈妈跑出来拦住我,“听话,结果很快就能出来,我们再等等吧。”
“我都说我没病了,为什么你们相信奶奶却不肯相信我?妈,我是你女儿,亲生的!”
妈妈被我强硬的语气镇住了。以前的我乖巧有礼,什么时候用过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就连我自己也有一丝恍惚。
童珊惊讶地看着我,路人也纷纷侧目。我扭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倾心,是妈妈不好……”妈妈的眼圈有些发红。
前一刻我的心还跟南极冰川似的,冰冷坚硬,这一刻已经完全融化成水了。我就是见不得妈妈这个样子,自打嫁入这个家她没少受委屈,如果连我这个做女儿的都不理解她,那真是太对不起天地良心了。
我上前拉她的手:“好啦好啦,我等就是了。不过我不喜欢医院里那股消毒水味儿,你们帮我去等吧,我在湖边等你们。”说着我指了指前面的湖。
妈妈很高兴:“恩,那就好。你爸爸去陪奶奶做检查了,奶奶昨晚被你吓得可不轻。你懂事点,以后别惹她老人家不高兴了,她本来就不喜欢我们。”
“妈,昨晚楼上那声音……”
妈妈赶紧换了个话题:“我先进去等着,不然医生找不到人。珊珊啊,陪阿姨一起去等吧。”
童珊愣了一下,点点头。她回头对我我说:“倾心你先去湖边的石椅上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去找你。”
这俩人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没影了。我想不通为什么一提到昨晚的事妈妈就闪烁其词,那破阁楼是我小时候堆书用的,里面乱七八糟的,能有什么秘密!
也许妈妈是怕我胡思乱想吧,为了我这个病她没少操心。
我漫无目的地荡到湖边。一位老太太推着坐轮椅的孙女散步,经过我身边时她友好地笑了笑,眼中满是慈爱。我感叹,奶奶要是有这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我半夜做梦都会笑醒的。她平时对我刻薄也就算了,今天居然逼着爸爸妈妈带我去检查脑子,这不是间接骂我脑子有病吗!
看见人家的奶奶那么好,我又羡慕又嫉妒,心里也烦躁起来。脚下石缝里长出一颗不知名的野草,我冲着它一阵乱踩,以此发泄闷气。
有人在我背后说:“再折腾你的鞋跟就要断了。”
我回头,是他?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个人异口同声问出了这句话,又相视一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就像欧洲中世纪的绅士,说他有风度一点都不过分。我才想起今天和他约好在咖啡厅见面的,现在是中午十一点,时间还早。
他依然保持着那种微笑:“我来看一个住院的朋友。你不舒服?是不是昨天被车撞的?”
“哦,不是不是,我……”
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我被全家人逼着检查脑子吧。
我有些尴尬:“昨晚停电,我不小心摔了一下。”
他点点头,也没有多问。
我忽然意识到,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问他:“你以前认识我吗?我不太记得了,请问你是?”
“诉意姐姐?诉意姐姐,真的是你啊?”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从花坛那边绕了过来,见到我就拽着我的衣服不放,又兴奋又激动。刚才的对话也就这么被打断了。
我皱起眉头:“你……认错人了吧。”
“怎么可能,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小姑娘不依不饶。
正发愁,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女孩冲上前拉开了小女孩,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急:“言言你干什么呢!你认错人了,她不是诉意。”
“不会啊,姐,她明明就是诉意姐姐,我没记错。”
“她不是,她是……算了,你先跟我回去,妈妈在急诊室等你呢。”
听着这姐妹俩的对话,我一头雾水。
格子衬衫女孩回头抱歉地宠我笑笑:“你是文倾心吧?对不起啊,我妹妹认错人了。”
“你认识我?”我更加奇怪了。
“呵呵,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啊,你忘记也也不奇怪。老同学太多,我妹妹可能一时弄混了你们的名字,别介意。”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还真不太记得眼前这个老同学了。
我说:“没事没事,我也经常搞这种乌龙的。”
格子衬衫女孩笑笑,拉着妹妹走了。老远了我还听见她妹妹说了句“她明明是诉意姐啊,我没记错”。
旁边的他一直在看热闹,我回头歉意地笑了笑:“你看,我记性不怎么好的,以前的同学我也不太记得了。不过你要是跟我说说你的名字,兴许我还有点印象呢。”
他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不是你的老同学,不过我表弟和你是校友,两年前我去S大看他的时候见过你。”
“啊?”
“不记得也没关系,就当我们刚认识吧。”他伸出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文倾心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时宇锋。”
刚伸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定我是醒着的。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刚才说什么,他、他叫时宇锋?
我不确定,睨着眼睛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什么?”
“时宇锋。”
在他讶异的目光中,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右手臂,真疼啊!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很多疑问缠绕在心头,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发问。难道要对他说,我暗恋你好久了可是别人都说我得了妄想症都说你不存在?
再说了,他说他是时宇锋他就是啊?没准是从我哪个朋友那里听说了我的事,想讹钱也说不一定。这几年我爸爸生意做得很成功,也不是没有男人打我的主意,当然,他们主要是冲着钱来的。
我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在激烈进行思想斗争的小人,吵得我头疼。
“倾心,你怎么了?”
听这声音应该是妈妈她们回来了。
我马上回头,笑脸相迎:“没事没事,我没事。”
“没事你捂着脑袋干什么——咦,这位是?”
“他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我抢着回答,速度快得不像话。
妈妈脸上泛起一种奇怪的笑,她盯着时宇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一边,赞许地点点头。我当然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孙浩宁刚回国那会儿,她也是这样看人家的。我很怀疑,是不是我身边只要有男人出现,她就会往那方面想。
不过奇怪的是,童珊抗帅哥的本事可不是一般厉害,想当年我们学校的校草天天追着她跑,她愣是没看人家一眼,而此刻她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观察时宇锋。
我怕她们问出什么,急忙换话题:“妈,结果出来了吗?”
“哦,出来了,你看看。”妈妈把她手上的单子递给我看,“医生说结果很好,很健康。”
我把单子递给妈妈:“我爸和奶奶还在医院吧?你把这张东西放到老太太脸上去,让她自己鉴定一下我脑子是不是正常的,省的她总是神经病长神经病短,别以为我不知道。”
“倾心,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奶奶还在做检查,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晚点吧,我和朋友约好了有事。”我冲时宇锋使了个眼色,“是吧?”
时宇锋很有教养地冲妈妈点点头,微笑:“阿姨,是我约了倾心一起吃中饭,没耽误你们吧。”
妈妈一听,乐坏了,赶紧换了副和善的表情:“没有没有,你们去玩吧。倾心你早点回来,回头跟奶奶道个歉。”
“嗯嗯,我知道了,我们先走了——童珊亲爱的,你陪陪我妈妈吧,晚点我打电话给你。”
“好啦,你快去吧。”童珊笑笑,却还是一直狐疑地端详时宇锋。
童珊那种眼神,我总觉得怪怪的。或者说,根本就是我最近看什么都觉得怪。
(二)
我和时宇锋面对面坐在餐厅一角。桌上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可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在减肥?”时宇锋一本正经地问我。
我摇摇头,傻子似的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你真的叫时宇锋?”
“怎么,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妥?”
“不是不是,我……”我凌乱了,不知从何说起,“我记得你的名字,可是不太记得你这个人了。”
脑中的影像很模糊,不过我还是记得,我和时宇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天的某个夜晚。漫天繁星,绿草地,孔明灯……
时宇锋嘴角微微上扬:“四年前你在学校放孔明灯,差点把草坪烧着了,是我帮你把火灭了。”
这句话从他口中一出来,我的疑虑顿时全打消了。
没错,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隔了这么多年丑事又被翻出来,我怪不好意思的,尤其是在他面前。我换了个话题,继续套他的话。
时宇锋很配合,回忆了一些四年前发生的事。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对他还真的只是“暗恋”,因为我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时宇锋高中毕业后就去国外念书了,而且他大我三届,我们的生命本来是没有交集的。那次乌龙的着火事件,硬是把我们这两条平行线整出了一个交点。
四年前他回国的时候,去探望了和我同在S大念书的表弟,正好赶上了S大的校庆。那天晚上我不知发了哪门子疯,一口气买了六只孔明灯,终于不负众望地把草坪给也点着了。为此时宇锋那位当学生会主席的表弟还板着脸训了我一顿,我当时挺憋屈的,看在帅哥的份上死忍着没还口。
当然,这个帅哥指的是时宇锋,他表弟长啥样我压根没有记忆了。
回想起这事,时宇锋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这和我印象中他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完全不同。也是,人家以前又不认识我,明恋和暗恋他的女孩子多得去了,我只是之一,他没有义务给我好脸色看。
但我可以确定,我爱上时宇锋,是在我挨骂时他凝眉看着我的那一瞬间。
我承认一见钟情是可耻的,可我偏偏就对时宇锋一见钟情了。
那晚之后,我还见过时宇锋两次的,只是他并不知道。
第一次,是在深夜的某个酒吧门口。我们一帮人为童珊庆祝生日,一个个都醉醺醺地从KTV出来,只有酒量奇差的我誓死坚定立场,才没有被他们灌醉。我怕满身酒气回去被奶奶找麻烦,正因为这样,唯一清醒的我看见了对面酒吧门口的那一幕。
时宇锋身手矫健,三两下放倒几个小流氓,救了被他们围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女孩。我看得心潮澎湃,当时的时宇锋白衬衣配牛仔裤,连打架都可以这么斯文帅气。而他又是冷漠的,淡淡地对那个女孩说了句“这不是你们小姑娘该来的地方”就走了。
第二次,是在人潮涌动的百货商场。童珊叫我陪她一起买衣服,中途我趁她试穿衣服的空当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时宇锋的身影就那样不经意闯进了我的视线。我的心一颤,可是等我回神,他早已被来往的人群淹没,我甚至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愣了几秒钟之后,我发了狂似的往他出现过的电梯口跑去,下电梯,又上电梯,寻寻觅觅,却始终没有再看见他。
如果说我对时宇锋是一见钟情,那么后来两次见面无疑令我陷入了对他的痴迷。多年来我一直默默爱着他,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对我有意的男人。只是这样单纯的暗恋在那场溺水之后居然被全盘否定了,他们告诉我,世上根本没有时宇锋这个人。
他们会这么说,因为他们不认识时宇锋。可是我呢,为什么我会忘记他的样子,忘得那么彻底?
我的头一阵眩晕,天花板开始打转,仿佛马上要塌下来砸到我的头顶上。
“怎么了?”对面响起温和的声音。
“没事儿,”我说,“我有点头晕。”
我没看清楚时宇锋是怎么走的我面前来的,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近在咫尺。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什么,可是没等他开口,我包里的手机先一步响了。
电话是孙浩宁打来的,他的话中带着一丝焦虑:“倾心你在哪里?童珊说你昨晚出事了?”
“我没事,是我奶奶非要逼着我去做脑部检查。”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打车回去的。先这样吧,晚点回去我再跟你说。”
应付几句我马上把电话挂了。我脑子晕乎乎的,不想多说什么。可我刚合上手机盖,它又叫了起来。
我有些不耐烦:“浩宁哥你放心吧,我真没事,我还在地球呢。”
“你浩宁哥也在地球呢,这里是火星。”童珊嗤笑,“你现在在哪儿?”
“你还说呢,昨晚上的事是你跟孙浩宁说的吧,多大点的事儿……得了,我有点头晕,回家再给你打电话。”
“倾心,那个男人……”
童珊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没了声响,我纳闷,一看才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我沮丧地把手机往包里一塞。
在一旁充当了好久路人甲的时宇锋这才开口:“要用我的手机吗?”
“不用了,我……”
“那好,我送你回家。”
他还是那么果断,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认定我会让他送我一样。童珊常说,只有长期被人捧在云端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向来不喜欢别人用祈使句跟我说话,但是这个别人是时宇锋,那就另当别论。
上车后我一直从后视镜中观察时宇锋。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开车的时候一丝不苟,连我这么明目张胆的窥视都没有发现,又或者他其实发现了,怕我难堪所以装作不知道。
想到这里我赶紧收回目光,在心里狠狠鄙视自己的幼稚行为。我很奇怪,为什么一上他的车我的头就不晕了,难道我真的花痴到这种境界?文倾心啊文倾心,你可真够给自己长脸的!
“你跟你奶奶关系不好?”时宇锋突如其来的问话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恍然回神:“啊?”
“抱歉,我失言了。”
我猜一定是之前在医院的时候,他听到了我和我妈妈之间的对话,所以才有此一问。
我也不避讳,直说:“没关系,我和我奶奶关系不是不好,是很差。”
“哦?”
“奶奶觉得我妈出身不好,和我爸不是门当户对。她一直很讨厌我妈,所以连带着我也一起讨厌了呗。”
许是见我如此轻描淡写,他轻轻一笑,然后说了句让我很意外的话。他说:“不过看你的性子应该不会吃什么亏。”
我的性子?不会吃亏?
我眉头一皱,心里琢磨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我不会吃亏,难道他一眼就看出我张牙舞爪的本质了?天大的冤枉,我虽然不是淑女,但也不至于蛮横到天天去跟我奶奶叫板吧。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车子一下转弯,我猛然意识到再过去就要进我家的小区了。有了昨天的教训,借我三个胆儿我都不敢让他送我到家门口,让奶奶看见那还了得!
“停车停车,”我赶紧阻止他,“就停在这里吧,我自己走进去就好。”
时宇锋没多说什么,很爽快地踩了刹车。
“谢谢你送我回家,”为了给他留个好印象,我尽量让自己笑起来自然一点,“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时宇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笑了笑。我当他默认了,喜滋滋地开门下车。可是下一秒钟,我想死的心都有。要不怎么说人要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呢。
文兮正扶着奶奶从花坛那边绕过来,我一下车就跟她们打了照面,三双眼睛互相看来看去,然后奶奶原本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的脸马上变色,黑得跟包公似的。
“倾心姐,这是你的新男朋友吗?”文兮尽给我添乱,她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时宇锋,笑嘻嘻道,“长得真帅,比孙浩宁更帅。”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出乎我意料的是,时宇锋竟然他从车上下来了。他对奶奶点了点头,微笑道:“奶奶你好,我是倾心的朋友。”
我知道时宇锋其实是在委婉地跟奶奶解释,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心里一团乱麻,明明想跟奶奶解释,可是时宇锋开口帮我解释了,我反而不怎么痛快了。
奶奶依然黑着脸,她睨了时宇锋一眼:“朋友?我老咯,你们这些年轻人成天把关系搅得乱七八糟的,我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兮兮,咱们回去,回去吧。”
看这情形,回家后免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我怕时宇锋尴尬,很勉强地挤出微笑:“让你看笑话了,我奶奶一直是这样的。”
“嗯。改天是哪一天?”
“啊?”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想问什么,心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好转,“这两天我比较忙,要不周三或者周四吧,有空我给你打电话。”
说完我马上意识到才第二次见面就嚷嚷着要给人家打电话似乎不太好,脸红了,挺尴尬的。
还好时宇锋没有在乎这么多,他点点头:“好。那就下次见吧。”
我回味着“下次见”三个字,心里甜丝丝的。可是一转身,想到即将面对的事,我顿时又蔫了。
(三)
我正发呆,坐在我对面办公桌的邱晗叫我:“倾心你又换手机了?咦,还是跟你今天穿的衣服同一色系。”
邱晗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我原来用的手机才买来不久,只可惜那天晚上被我用来当暗器砸人砸坏了。现在用的是爸爸昨晚上给我的。
想到昨晚的事我就头疼。和我预料的毫无二致,我一进门就遭到了奶奶的连连白眼和数落,到后来我实在气不过,顶了两句,结果连累我妈跟着我一起倒霉。如果不是爸爸打圆场,估计我们连觉都不用睡了。
“你们准备一下,五分钟后会议室集中。”黄主任死板的声音将我从不好的回忆里拉了回来,开始给我制造另外一个不好的回忆。
黄主任芳名黄敏娟,是奶奶的亲亲干女儿。由于奶奶的关系,她一向是极讨厌我的,平日里没少找我麻烦。在我们整个办公室,几乎没有人喜欢她,背地里都管她叫老巫婆。这个外号始于伟大的邱晗小姐。
等黄敏娟转身回到她室内的办公间,邱晗嘟囔道:“这下完了,估计老巫婆又要拿我们开刀了。”
“开刀?”
“你还不知道?萧总打算和信源房产合作,今天信源的总经理要过来跟我们谈合同。可是我听说对面写字楼的蓝风设计公司也盯着信源这块肥肉呢。你想啊,蓝风名气比我们美科大多了吧,信源傻了才会弃蓝风而跟我们签合同呢。这样一来,你觉得老巫婆会不把气撒在我们身上?”
“可是,如果信源没有意向跟我们合作,那今天他们还过来谈什么合同啊,直接奔对面去不就结了。”
邱晗给了我一个“咱能不能别这么丢人”的眼神:“商场上的事就是这样,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想合作也得过来走走场子,面子还是要给的,证明人家还是考虑过我们的。倾心你还是菜鸟,以后就会明白了。”
我哭笑不得。邱晗也就比我早毕业一年,可是听她的语气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职场老前辈了。
周围拉椅子的声音一致响起,应该是开会的时候到了。我赶紧理理文件,拉邱晗一起跟了上去。
刚进会议室黄敏娟就瞟了我一眼,好像我欠她几万块钱没还似的。我庆幸早上交上去的那份设计图我很用心做了,至少我自己还是很满意的,她应该不会鸡蛋里面挑骨头吧。
大家很快就座。邱晗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老巫婆的眼神又转悠到我们身上来了,如芒刺在背。其他人也都低着头,不敢也不想去看她。
这样的气氛让我想到“肃杀”二字,还好过了不久秘书小刘就领着信源的人来了。三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一踏进会议室的门,黄敏娟变脸的速度快得让我惊悚,我还从没见她笑得这么欢快过,整张脸跟朵菊花似的。我忍不住偷笑,嘴角抿起一个弧度。
然而当我注意到进门的人是谁,就再也笑不出来了,那个弧度就僵在我嘴边,不上不下。
时宇锋也看见我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三秒钟,又收了回去。
“时总,欢迎欢迎。”黄敏娟笑脸相迎,“请这边坐。”
后知后觉的我总算明白,原来时宇锋就是信源房产的总经理。这果然是个“冤家路窄”和“有缘再见”的几率并存的神奇世界。
有黄敏娟在场的会议,用两个词就足以概括,那就是“死板”和“机械”,光听见她跟人家吹我们设计部多少多少厉害了,这态度跟平日里训我们的时候简直是云泥之别。我左耳进右耳出,偷偷用余光去看时宇锋。他的睫毛可真长啊,怎么男人的睫毛也可以这么长!
不知谁的手机铃声很不给面子地突然响起,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铃声很快被按断了,不过紧接着黄敏娟比冰雹还要冷硬的话向我砸了过来。她说:“文倾心,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开会时记得关手机。”
然后她又马上转过头朝时宇锋微笑:“时总对不起,我的员工们不懂事。”
听这话,好像我是孙子,时宇锋是老子!因为她的一句话,顿时我成了整个会议室的焦点,天知道我有多冤枉!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点,抬头对黄敏娟说:“主任,刚才响的不是我的手机。”
与此同时,我身边的邱晗拼命把手机往包里塞,我俩同时遭到了黄敏娟的白眼。
“注意影响!”黄敏娟眼睛里火苗蹿啊蹿的,“尤其是你,文倾心,上次设计图出了那么大的漏洞我也没说你什么。”
“主任,上次设计图出错的也不是我。”我小声纠正她。
与此同时,我身边的邱晗正把头往下埋了又埋。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平日里和黄敏娟抬已经杠成习惯,我甚至忘了现在时宇锋也在场。这下可好,丢人丢大了。我在心里把黄敏娟骂了一万遍,同时不忘用余光偷偷打量时宇锋的表情。
时宇锋面色如常,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他身边那两个西装笔挺的信源员工脸色很不好看,看这情形,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合同是彻底没戏了。
估计黄敏娟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索性不再去管信源的人,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我骂:“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是不是?你可真够给我面子的啊!文倾心大小姐,这里是美科,不是你家的中胜。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当公主的!仗着你爸有钱就对我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嫌我说话难听,你可以回家啃老去。我还说不得你了?对,响的不是你的手机,设计图画错的也不是你,我就说你怎么着,到底你是主任还是我是主任?”
我心中的怒火也腾的升起来,平时我就讨厌别人说我啃老,更何况对方是黄敏娟。不过碍于时宇锋在场我还是忍了。
震惊的不只是我,下面早就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被黄敏娟的反应给吓到了。
“天啦,本色出演了。”
“不愧是老巫婆,这种时候她居然也能开骂。”
“合同完了,完了……”
黄敏娟的脸色一分分变黑,这也就意味着我在美科工作的日子到头了。事已至此,我也懒得挣扎,一声不吭地拿起文件夹就走。
“你干吗?”黄敏娟怒气冲冲。
我说:“主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回家面壁思过写检讨去。”
会议室爆出一阵狂笑,转身前我看见黄敏娟的脸都扭曲了。
童珊说现在的我像变了个人似的,吃不得半点亏。我清楚地记得她刚说完这句话,眼中立刻闪过一丝莫名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就在我分心想这事的时候,胳膊突然被人使劲一拉。我吓坏了,手上文件夹里的资料散了一地。回头我就看见时宇锋阴沉着脸,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二话不说拉了我就往外走,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果断,干脆。
身后像炸开了锅,响起一片嘈杂。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时宇锋拉着进了电梯,直达顶层。
上了天台,时宇锋才松开我的手。我如梦初醒,只感觉胳膊传来一阵生疼,是刚才被给他拽的。
气氛很奇怪,时宇锋看了我几眼,却不说话。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甚至不明白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带出会议室的目的,就这么傻乎乎地等着他给我答案。
过了一会儿,时宇锋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打算。我终于等不下去了,开口打破沉默。
“你力气真大。”我的开场白很没营养。
时宇锋的声音不冷不热:“你太冲动了,公司不比家里,除了父母家人之外,没有人有义务对你好。人活着就是这样,要随时准备好面对下一次的打击。学着点吧小姑娘。”
他是怕我得罪了黄敏娟丢了饭碗?我稍稍释然,只可惜时宇锋的一片好意恐怕要付诸东流了,他哪里知道我跟黄敏娟的关系有多恶劣。
我说:“其实……黄主任是我奶奶的干女儿,她一直讨厌我来着。我也不喜欢她,平日里跟她斗嘴抬杠跟家常便饭似的……让你看笑话了。”
对于我的回答,时宇锋有些意外。不过他倒没有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回去吧,以后别意气用事了。”
(四)
当我和时宇锋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大家看我们的眼神火光四射,充满了探究,恨不得有台显微镜摆在自己身边。
我浑身毛毛的,时宇锋却镇定自如。他对黄敏娟说:“会议不用开了,我决定……”
“时总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黄敏打断时宇锋的话,异常激动,“我们是真的很诚心要跟贵公司合作的,能不能……”
时宇锋淡淡地吐出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我决定签合同。”
话音落,所有人大跌眼镜。
“文小姐,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时宇锋转身,对我伸出手。
我不明白他用意何在,等我明白过来他是想跟我握手,急忙把手伸过去,机械似的完成了这一动作。
黄敏娟脸都绿了。其他人交头接耳,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揣测我和时宇锋的关系,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充其量只是我单相思他罢了。
因为成功签了合同,我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被炒鱿鱼。可想而知黄敏娟还是考虑“民情”的,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认为时宇锋是为了我才签的合同,自然,他们觉得我是最大的功臣。估计黄敏娟考虑到人言可畏,暂时没有为难我,除了眼神攻击之外。
信源的人一走,八卦话题把我围得紧紧的。大家左一句“时总和你是什么关系”右一句“时宇锋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我说我对天发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然后大家统一了眼神,这种眼神叫“怀疑”。
这一天,我成了办公室目光聚集的中心。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第一个离冲出了办公室。邱晗在我身后大叫“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时宇锋呢”,听得我直冒冷汗。
我当然喜欢他,不过傻子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
如果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乌鸦,无疑,邱晗绝对抵得上一千五百只。她的功力我是见识过的,要是再晚五分钟下班,立场不坚定的我没准就把那点小心事给抖出来了。邱晗也是知道我这人心里藏不住话才会这么执着地一问再问。
出了写字楼大门,熟悉的黑色沃尔沃第一时间闯进我的视线。我没觉得奇怪,昨晚孙浩宁打电话找过我,当时我应付奶奶都来不及,根本没有时间跟他好好说话。不知道童珊是怎么跟他说我从楼梯上摔下来这事,听他电话里的语气好像很着急。
“倾心上车。”孙浩宁甩出四个字,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拉开后面的车门,这才发现童珊居然也坐在里面。童珊表情怪怪的,他们俩这阵势让我有点摸不着北。若不是对他们的性子太了解了,我定会以为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
等我坐稳,车子很快开了出去。我想怕回去晚了又要挨骂,伸手在包里掏啊掏的,琢磨着给家里打个电话。奶奶规定的门禁是七点半,过了这个点我就惨了。更何况现在是暑假,文兮不用上课,有事没事就往我家跑。有她在一旁添油加醋,够我受的。
童珊似乎看出了我想干什么,拉住我正掏手机的手,说:“倾心你就别折腾了,我刚打电话跟文叔叔说今晚要找你聚聚,他会处理的。”
“不错啊,后路都帮我铺好啦。”
“能有啥办法,谁不知道你家有个整天挑你刺的奶奶啊。我真是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她亲孙女儿,差别也太大了。”
童珊指的“差别”自然是奶奶对我和文兮的态度。我俩自初中开始是我同班,她天天和我厮混在一起,对我家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说:“我倒是真希望我不是她亲孙女呢。”
“你就做梦去吧!”童珊总算笑了。
能让童珊这样的冰美人笑一笑的确是不容颜。还记得上大学那会儿,我们S大头号校草为了博美人一笑,晚自习下课就拿着大喇叭在宿舍楼下一边叫童珊的名字一边唱《爱你一万年》,唱得唾沫都快干了,女主角却特淡定地洗完澡上床睡觉去了,根本没拿人家当回事儿。
可怜那校草最后以扰乱学校晚间秩序的罪名,被系主任罚写了一万字的检讨。这件事一度被我们当笑话说,而童珊“冰美人”的外号也就此传开了。
“你笑什么?”童珊睨我一眼。
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上大学的时候,咱们校草拿着大喇叭在楼下唱情歌向你表白的伟大事迹了。”
童珊脸色一变:“你……能想起来?”
“当然,”我说,“虽然那次溺水之后我脑子里很多事情都迷迷糊糊的,记不大清楚,不过和你有关的事我当然能记住。”
“你能回忆起细节?”童珊追问。
我开始仔细回想,突然脑子就一阵抽痛,我不由抱紧了脑袋往童珊身上靠去。
“倾心你怎么了?”童珊尖叫起来。
车子猛然刹车,孙浩宁急忙回头道:“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不用了,刚才只是一下子脑袋疼,可能昨晚没睡好。”
孙浩宁见我没事,这才放心地继续开车。
我果然还是不能太执着地去想以前的事,每次仔细回忆,我的脑子里就像针刺般疼得难受。刚才童珊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对于那些往事我大多只能说出个大概,却不知道细节是怎样的。
溺水事件之后,我一直坚持认为自己没病没灾,看来我错了。失忆这种只会发生在电视或小说女主角身上的事和我自然是不沾边的,可我的记忆力的确是下降了。就像冬日里清晨的雾气,将我脑子里塞得满满的,我不管回忆什么都迷迷糊糊看不真切。
童珊搭着我的手背,忽然蹦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口中的那个校草叫彭宇钧,当时是我们S大的学生会主席。”
“彭宇钧?”
我咀嚼着这个名字,思索良久终于还是摇摇头:“没印象。”
可就在说完这三个字之后,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眼前一亮,可刹那间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到了,下车吧。”孙浩宁的声音在这时候插了进来。
我顾不得再去回想,和童珊先后下了车。
这家叫“临江仙”的馆子我和童珊以前经常光顾,因为背靠本市唯一的江,老板又是文科出身,所以取了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我们熟门熟路上了二楼,点好菜,孙浩宁这才静下心来开口和我说话。
“倾心,你……你遇到他了?”
我正喝水,杯子停在空中。孙浩宁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时宇锋。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童珊:“你们怎么会知道?”
自从溺水醒来之后,所有人都告诉我:世上没有时宇锋这个人,那只是我的想象。可事实上他却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因为他不属于我们的圈子,所有人都不认识他,而我以前仅仅是暗恋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哪怕是跟我亲如姐妹的童珊。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可是,可是现在……
“倾心你听我说,”童珊试图使我平静下来,“其实那天在医院看见他我就想起来了,他是彭宇钧的表哥,四年前在校庆上我见过他一次的。那时候彭宇钧……彭宇钧总是缠着我,他向我介绍过他唯一的表哥,只是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我的心一沉。难怪当时童珊看时宇锋的眼神怪怪的,她一定是想起什么来了。而我也恍然想起刚才在车中我脑子里飞快闪过的念头是什么。童珊说彭宇钧是当年我们学校的的学生会主席,时宇锋亦跟我提过,他表弟是S大的学生会主席……
我问童珊:“是不是那天在医院看见他,你就认出他来了?”
“也不完全是,我只是隐约记得他。后来我特意打电话向彭宇钧求证了,他告诉我,他表哥的确叫时宇锋。倾心,很抱歉我们一直误导了你,可是你要知道……”
“没事啊,现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吗。”我很开心,“时宇锋不是我臆想出来的人,这说明我根本没有心理问题,我做的那些梦也都是正常的。周六我就去跟张姐说,我以后不去做催眠治疗了,因为我根本没病,我跟秦莉不一样,我没病。”
“倾心……”
“倾心!”
童珊和孙浩宁童珊同时开口唤住我,又都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不是,你说得对。可是倾心你听我说,你和时宇锋不是那么回事,你和他……你们是不应该有交集的。”孙浩宁有些为难却又很耐心地跟我解释。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听他那么说,我心里不是很开心。
看孙浩宁和童珊的反应,我能猜到,他们不希望我和时宇锋有任何瓜葛。可我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我觉得是对的,不管别人再怎么说我还是会坚持那是对的。正如我对时宇锋的感情,即使从前只是暗恋,是泡影,可现在我们不也很好吗。他肯答应我的约会,他肯帮我解围,他肯为了我和美科签约,这说明他对我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我想去趟洗手间。”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向洗手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