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青病愈后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怎么清凉怎么穿。
今天她穿的是一字领包臀连衣裙,头戴一顶红色窄边圆顶小帽,将编成长辫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身侧,手挎一只形同虚设的小包,脚上一双六厘米高跟鞋,性感又可爱。
她悠然自得地走在山间小路上,十分引人注目,对此她却坦然自若。
姑姑觉得她身上孩子气太重,不够沉稳内敛,自作主张给她报了一个周末的茶艺班,意图让她修身养性,可惜她不争气,完全没有想学的心思,课程还没结业她就翘课不去了。
她对茶文化知之甚少,班上古典美女有之,青年才俊有之,人人风雅,偏她不是传统的人,与清一色气质温婉的女子坐在一起格格不入。
或许是她特立独行,吸引了一位姓沈的先生,沈先生不知从何处得知她的地址,看她没来上课,茶艺课结束就驱车出现在了她家门口。
梁小青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奢华的跑车,先是狐疑,再看候在车旁的男人,却大脑一片空白。
沈先生主动上前,双手递上名片:“梁小姐你好。”
梁小青认真阅读了名片上的头衔,原来是影视公司的老总,难道是姑姑的朋友?
“沈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们可以进去说吗?”男人谄媚笑道。
让陌生男人进家门不太明智,可是把客人隔绝在外又太失礼了,梁小青有些纠结。
看对方文质彬彬的样子,她出于礼貌,说:“如果您不介意,附近有一家茶室,我可以请您喝杯龙井。”
沈先生略有些意外,他在茶艺班这段时间观察过梁小青的做派,看她一言一行实在不算保守的女孩,否则也不会穿得那么性感,他猜测这种女孩必定贪慕虚荣,一旦有有钱的男人示好,她必定乖乖跟着走。
难道他看走眼了?
他不死心,笑着将梁小青从头打量,咬紧后槽牙说:“没想到梁小姐防备心还挺重。”
梁小青听出他的不悦,想解释,只是还没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青青”。
她微微一愣,从来相熟的人都叫她“小青”,只有一个人喊她“青青”。
是她的初恋,裴禅和。
大一入学后不久,市里举办舞蹈大赛,她最后一个上场,舞跳一半,伴奏却出了问题,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跳,虽然不影响正常发挥,但和其他参赛者相比却稍逊一筹。是裴禅和忽然从观众席走上台,拿起一把琥珀色的小提琴,巧妙地化解了危机,甚至可以说锦上添花。
后来,他们成为学校里人人称羡的天生一对,直到他不告而别,远赴法国,有了混血新欢。她始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分明不是会劈腿的渣男,于是几次三番试图联系他,想要一个解释,发出去的信息却石沉大海。
她也执着过,只是初恋再美好,回忆再珍贵,终究被时间稀释干净,如今再想起他,她已经不觉得难过了。
她回头循声看去,许斯年缓步而来,夕阳的余晖和路旁微弱的路灯一起拉长了他的身影。
她问:“你找我?”
“上次你发烧,把我家的毯子带走了。”
梁小青恍然大悟:“我已经洗好了,你进来拿吧。”
有许斯年在,她莫名就不害怕了,于是邀请沈先生一起进来。
梁小青上楼去阳台拿毯子,客厅里只有许斯年和沈先生两个人,许斯年光明磊落,沈先生则心虚得很,此时有第三人在场,他自然不能说明来意,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告辞,坐在他对面的许斯年却开口了。
他说:“您是华影的沈总吧?”
沈先生用手习惯性推了一下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你认识我?”
“看过采访。”许斯年注意到沈先生眼圈乌青,这模样明显纵欲过度,而且他的无名指根部有一圈皮肤肤色略浅,估计那里原本戴着戒指。
确定了这些猜测,许斯年胜券在握道:“沈先生眼光好,投资的几部电影都爆红,十几亿票房不在话下,想必身边不缺美女,怎么今天专程来找小青?难道是那些美女都太顺从听话?您腻了,想换换口味吗?”
许斯年这话说得直白,沈先生顾忌颜面,心虚怒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过是踏踏实实的生意人而已,什么美女,你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我今天找梁小姐,是因为……因为我有项目想找她合作。”
“哦?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趁天黑来找她?什么项目不能在茶室说还非要进她家里来谈?”许斯年咄咄逼人道,“我看过你的采访,也知道一些你的传闻,说实话,你的风评实在太差,如果我今天不在,青青松口放你进来,你是不是准备图谋不轨?如果她从了你,你就拿钱打发了她,如果她后续到处声张,你就利用公关污蔑是她勾引你在先?”
沈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
许斯年最后说:“沈先生贵人多忘事,可能不记得了,去年一月您曾带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来我的药堂调理身体,当时你老婆给你打了电话,问你在哪,你谎称在外地出差。如果我没记错,你老婆和你同是公司股份持有者,家世背景来头不小,而我那间小小的药堂,至今还保留女孩的病历,如果你敢对梁小青动歪心思,就别怪我把你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信息全都泄露给你老婆,包括你在外面有私生子这件事。”
许斯年的一番话逻辑清晰,沈先生狼狈至极,窘迫得无地自容,楼上传来脚步声,他匆忙起身,对许斯年狠道:“无凭无据,小心我告你诽谤。”
许斯年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于是等梁小青抱着毛毯下楼时,客厅里已经只剩下许斯年一人了。那毛毯洗过就晒在阳台上,有一角未干,于是她用吹风机又吹了吹,所以花费了一点儿时间。
她听见窗外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还有些纳闷,问许斯年:“那个沈先生呢?他怎么走了?”
“他老婆来电话了,喊他回家吃饭。”许斯年慵懒靠坐在沙发上,随口胡诌。
“哦。”梁小青把毯子递给她。
许斯年抬头看她这身打扮,心想难怪被有钱的大佬盯上,实在是勾人,他蹙眉叮嘱:“你是没钱吗?衣服能不能多几块布料?”
梁小青撇嘴:“你懂什么,这是今年夏天最流行的款式。”
许斯年看不懂时尚:“妖里妖气的。”
“喂!你说谁是妖精!”
梁小青气急,抬起脚来就要踹他,许斯年却身手极好,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脚踝。她重心不稳,被他这么一拽整个人摔坐在了沙发上。
她挣扎了几下,许斯年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像发现了什么,自顾端详着她的脚。
她又痒又羞,裙子太短又不好挣扎,只能用嘴巴抗议:“许斯年,你变态啊!”
许斯年却抬起头,用手指轻轻捏揉她的跖趾关节,一本正经说:“高跟鞋不符合人体力学,你每天踩着高跟鞋,轻则骨节变形,重则影响行走。为了健康,建议你选择平底鞋,如果非高跟鞋不可,最好选择五厘米以下的高度。而且经过科学研究,挑选高跟鞋的最佳时间在下午三点左右,这个时间可以确保鞋子合脚且舒适……”
许斯年皱眉观察着她的脚型,他轻垂的眼睫毛又浓又密,像小扇子似的撩得梁小青心猿意马。她莫名看愣住,完全放弃了抵抗,就这么安静地听他讲了下去。
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年轻男子,甘愿留在深山老林中,避开纷纭俗世,享受田园之乐,生活习性与这里的农家别无二致。
侍弄花草,饮茶练拳,晒药开方,这些竟然就是他一天之中全部的内容。
他还在喋喋不休,她竟然不觉得烦了,反而笑出声来。
许斯年听见,抬起头:“你笑什么?”
“你好像我爸啊。”
“……”
“罗里吧嗦。”
许斯年决定不再对牛弹琴,把她放开,拿起毯子转身走人。
梁小青却在他走到玄关时小声补了一句:“还有点可爱。”
许斯年脊背僵直,放在门把手上的手迟疑了一瞬,嘴角上扬,推门而出。
梁小青对茶艺班实在提不起兴致,最后干脆背着姑姑偷偷把学费退掉了。
姑姑忙着带领话剧团排演新剧,对这件事也没有察觉。
四月初,话剧团新排的剧目《雷峰塔》首次在杭州公演。
落幕时,全场不约而同地起立鼓掌。在庆功宴上,姑姑喝得有些醉,她握着小青的手说:“姑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以后等姑姑干不动了,话剧团就是你的。你跟着前辈们好好练,早晚能走向更大的舞台。”
梁小青听爸妈说过,姑姑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彼此深爱的男朋友,但姑姑的体质不好,医生说她不能怀孕,男朋友迫于家庭压力就跟她分手了。
她听后不禁唏嘘,既然如此,又算哪门子“彼此深爱”呢?
彼时她才十六七岁,正是把爱情捧为金科玉律的年纪,以为这世上真的存在矢志不渝的爱情。后来她遇到了裴禅和,确实拥有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回忆,但也仅仅是回忆而已。
其实现在想想,她对裴禅和,也算不上是喜欢。
上学时追她的人很多,她都不为所动,只有裴禅和一如既往地坚持着,两年里每天早安、晚安的短信从来没有断过,直至他出现在比赛现场,帮她解围,赢了金奖。
她是因为感激才和他在一起的,所以后来他走后她才会那么失落。
她曾经误以为他的陪伴是爱,可是他的不告而别,让她对感情有些迷惘。
后来她始终不交男朋友,不是眼光高,而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
闺蜜曾告诉她,只有一次次交往,才能筛选出最想要的。
可是她做不到,在有限的生命里,她的感情也是有限的,她怕耗尽全部精力,当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没办法全心全意地爱他。
姑姑在庆功宴上睡着了,梁小青没有喝酒,于是开车的任务落在了她的身上。
或许是公演的成功也在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有些异常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记得毕业前室友讨论最多的就是以后要签约哪家影视公司,怎么成为时尚杂志的御用模特,畅想如何拥有一个光芒万丈的未来。而她总是躺在床上装睡,默默地把所有人的话都听进了耳中。
其实那时的她心里也在幻想,凭自己的外貌和气质,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被大导演看中,一夜之间“梁小青”成为全民聚焦的名字。可是真到毕业前夕她却放弃了很多一步登天的机会。她害怕,也自卑,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来到了杭州,跳跳舞,演演戏,领一份还不错的薪水。
因为《雷峰塔》首场效果惊艳,此后每场门票都在短时间内售罄。
姑姑很快做出增加公演场次的决定,并和编剧张老师仔细研究剧本,试图让人物和情节更加丰满。
梁小青则刻苦排练,在剧团,她是年轻的新人,还有许多不足,饰演主角尚且不够火候,于是每天天不亮就能看到她在院子里压腿拉筋,柔软的身段像蛇一样灵活。
清晨的阳光洒落,种在橘井堂院子里的藤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进了她家的地盘,紫花缀在藤中央,星星点点,好看极了。
她轻轻嗅着空气里的芳香,听到隔壁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许大夫,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梁小青仿佛抓到桃色新闻的八卦记者,兴致高昂地蹲在墙根底下继续听。
“小周,你不能因为我帮你治好了青春痘就以身相许啊,这谢礼太贵重了,还是算了。” ? ? ?
“噗!”梁小青掩嘴偷笑,姑娘啊,你这可太不值当了。
“许大夫,我是认真的,你严肃一点!”女孩子恼了。
“好好好,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哎呀,都七点半了,你再不走该迟到了,你要是迟到了,班主任又要给周奶奶打电话了。周奶奶年纪大了,上次就是因为你迟到,在去学校的路上摔了一跤……哎,小周,你这么快就走啦,不坐一会儿啊?给周奶奶问好啊!”
梁小青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这小丫头也太好骗了。
这时,墙那边的许斯年轻轻咳嗽一声:“梁小青,你笑够没有?”
糟了,被发现了!她立刻噤声不语。
“怎么?偷听墙根还不承认啊?那好,昨天周奶奶送来一袋新采的明前茶,让咱两家没有茶园的分一分,你要是不想要,我就独享了。”
“你敢!”她大喝一声,“就算我不要,我姑姑还要呢。”
这个时间橘井堂还未营业,她踏入天井就看到许斯年坐在直背藤椅上,手持一只圆筒竹杯,悠悠地品着茶。
许斯年家中单设了一间茶室,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茶具,连上等的宜兴紫砂壶也是有的,多是相熟的朋友在了解他的喜好后赠送的。可他却放着玲珑精致的器具和茶室不用,更愿意坐在天井中,用朴实的木杯为器皿,以家中甘甜的井水泡茶,一次次加水,茶韵渐渐转淡,直至消弭。
他注意到梁小青难得地穿着平底运动鞋,抬眸得意道:“看来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径自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杯子泡茶:“你少臭美了,我在练基本功,你见过谁拉个筋还穿高跟鞋的?”
未等她说完,许斯年劈手夺下了她手中的茶杯:“这茶照你的泡法都白白糟蹋了。”
又抬头注意到她眼周的黑眼圈有些严重,问::“你经常熬夜?”
梁小青虽然每天都提醒自己早睡,可是不到十二点死活睡不着。夜里失眠,早起训练,恶性循环,导致睡眠不足。
经他这么一问,她如实回答:“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除了看病还会算命?”
许斯年凑到她面前,伸手在她的眼部周围画了一个圈:“这么明显的熊猫眼,你当我瞎啊。”
“站在内分泌的角度,十一点后还没睡就可以称为熬夜,晚睡的人会阴虚阳亢,易动肝火,过早衰老,破坏免疫系统。你别看你现在貌美如花,相信我,不到三十岁就人老珠黄了。”许斯年笑了笑,一边垂首抿了一口清茶,一边慢条斯理地伸出三根手指头在她面前晃了晃。
梁小青不由得感慨这嘴皮子不说相声可惜了,同时紧紧地捏住拳头,竭力克制着咬他的冲动。
许斯年识趣,友情提示后乖乖闭嘴,认真沏了一杯茶递给她:“尝尝我的手艺。”
梁小青警惕地望了一眼杯中的水:“你没往里投毒吧?”
许斯年故意逗她:“那可不一定。”
她认真审视他的脸,夺过茶杯,一口喝光,笃定地说:“我就不信医者仁心的许大夫能干出那么有损医德的事。”
许斯年眸中闪过恶趣味得逞的狡黠:“看来你高看我了,我刚刚趁你不注意在杯里加了一些夜交藤。”
梁小青这才察觉到舌苔略感苦味,但为时已晚,一口茶水已经全被她咽了进去,总不可能再吐出来。
她看着他,紧张问:“什么是夜交藤?”
许斯年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看她一副惜命的样子,宽慰道:“放心,我们家世代从医,不会拿人的性命开玩笑的,就算真的有事,我也一样能把你救回来。”
他的医术梁小青是见识过的,前两天还有人千里迢迢送来一幅“妙手回春”的锦旗。当时她看到那一幕只觉得夸张,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来看中医的病人想必是以调理为主,要真有大病,早就去大医院找专家去了。事后她才得知锦旗名副其实,对他也肃然起敬。
既然他这么说,那应该没事,梁小青不和他一般见识,心血来潮,好奇问:“听说你们全家都是大夫,那一定有什么独门绝技吧?说来听听。”
“独门绝技?”
“就是一些大家不知道的偏方,专治疑难杂症的那种,更神奇的还可以包治百病,武侠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包治百病?”许斯年推开她越凑越近的小脑袋,“那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梁小青无精打采地嘁了一声:“不想告诉就算了。”
许斯年却勾勾手指叫她过来:“独门绝技没有,不过倒有一本自古以来就被从医者奉为医学宝典的书。”
她两眼放光:“什么书?”
许斯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伤寒杂病论》。”
“许斯年,你耍我!”她作势要捶他一拳,却被他反手攥住,她刚要反击,却听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婴儿啼哭声。
两个人齐齐向门口看去,一个面容疲倦的女人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疾步走了进来,走到许斯年面前,女人焦急地说:“许大夫,你快看看我儿子吧。他发烧烧了一晚上,吃了退烧药也不见好,哭得嗓子都哑了。”
这种事梁小青帮不上忙,她眼看着许斯年一改玩笑的神态,起身邀请女人进了药堂。婴孩一闻到苦味哭得更凶了,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只能用哭和笑来表达情绪,此时号啕大哭的样子让人看得心都要碎了。
“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昨天晚上八点左右。”女人眼睛红红的,看来熬了一宿。
“都给孩子吃什么退烧药了?”
女人报上药名,担心地问:“许大夫,宝宝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简单地查看一番,伸手在婴孩腮部摸了摸:“腮腺炎,没什么事,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容易导致脑膜炎。”
听许斯年说完后,女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许斯年一面写药方一面叮嘱她:“春季是腮腺炎的多发期,又有传染性,孩子抵抗力弱,被传染很正常。我开了口服和外敷两种药,你给孩子搭配使用,具体的使用方法我都写在纸上,下面留了我的电话,有不明白的可以打电话问我。”
他把药方写好递给她,“拿好去柜台抓药吧。”
婴孩啼哭不止,有学徒从兜里掏出糖果哄小家伙,可是显然小家伙并不买账。这么哭下去可不行,真容易哭坏了嗓子。
许斯年想了想,走向药柜,先配出一服药,包好后拿到了后厨炉上用武火煎,煎沸后改用文火,而后把药汁盛入碗中,转温后一勺一勺喂给小家伙吃,味苦难咽,过程很曲折,但好歹吃进去了一些。中药慢,而且因为病人是孩童又减少了剂量,离药效发作还有一段时间,他便又捣了外敷药敷在孩子的发炎处,先止痛,孩子的眼泪自然就止住了。
小家伙渐渐老实起来,许斯年拿凉毛巾给小家伙的手心脚心擦了些酒精。这时候小家伙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瞪着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打量着药堂。
小家伙的妈妈去柜台结算药钱,许斯年就临时抱了小家伙一会儿。他从抽屉里取出陶笛吹了起来,悠扬旋律婉转动听。小家伙的眼皮渐渐耷拉下去,最后伏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小嘴嘟着,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陶笛的旋律回荡在药堂四周,大家都安静下来,静静地听着许大夫吹奏这段著名的《千年风雅》,每一个音符都圆润又饱满。风穿药堂,不知何处响起林叶的簌簌声,让人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于空旷无边的世界。
许斯年把小家伙抱上车,再三嘱咐孩子妈妈药方上写明忌口的食物千万不能给孩子吃。目送他们的车消失在山路上,他才返回药堂,一进门就看到了躺在藤椅上的梁小青。
就在刚才的两个小时里她也睡着了。
学徒岳麓抱着盛满草药的竹筐正欲到前院晾晒,发觉学长的视线,这才想起什么:“对了,刚才有客人忘了说,小青姐在咱们院子里睡着了,要不要把她叫醒?”
“不用。”许斯年淡淡应着,摆了摆手,“你先去忙吧,告诉大家来来往往小点声。”
“哎,知道了。”岳麓一面答应一面往院子里走,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学长,昨天周奶奶问我要一些夜交藤,她说最近失眠得厉害,想泡点水喝。”
许斯年转头看向井口旁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好,我这就包一些,一会儿你给周奶奶送去。”
这天上午除了那对母子,其他的客人都是带旧方来抓药的,许斯年难得清闲,忙碌过后重新在梁小青旁边的藤椅上落座。
一壶碧螺春,半本《八十一难经》,梁小青的呼吸声就在他的耳畔,纵然穿越亿万光年,他也不会忘记。
好消息总是给人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让人难以置信,想笑又不敢笑,怕乐极生悲。
就像姑姑在《雷峰塔》公演后不久就给话剧团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公演当天海棠影视第二大股东就坐在观众席,据说这位近来归国的导演是海棠创始人的独子,即海棠未来的接班人。
他表示看上了这部话剧的故事构架,愿意购买版权,筹拍电影版《雷峰塔》,直接派助理洽谈合作事宜,并表示他本人会力求和金牌编剧、一线影星合作,斥巨资打造这部脍炙人口的民间传说,完成这部归国后的处女作。
北京海棠电影制作有限公司,娱乐圈的织梦者,国内一线明星尽在其麾下,占据着影视业的半壁江山。姑姑接到消息,立刻和负责剧本的张老师匆匆飞往北京,在历时一个星期的洽谈后成功签下了合同。
回来时姑姑精神焕发,简陋的剧团排练厅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梁小青和姑姑一起坐在排练厅的地板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有一丝出神。
姑姑忽然郑重其事地问她:“小青,你想不想当演员?”
“嗯?”她有些呆愣,这个问题她已经很久都没想过了。
姑姑语重心长地说:“姑姑是看着你长大的,教你说话的人是我,教你走路的人也是我。姑姑凡事都为了你好,有什么好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你。这次和海棠合作,身为团长,我有给剧组推选演员的资格,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她显然有些底气不足,“能行吗……”
“我已经跟海棠那边打过招呼了,为你争取了一次试镜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年轻、漂亮,应该有更好的发展前途……”
姑姑的话一直回荡在她的耳边。
这一晚她彻夜未眠,关于想不想成为演员的问题,她并没有准确的定论,严格来说,她已经成了一名演员——话剧演员。影视演员是她曾经幻想过的方向,可她不喜欢艺人在镁光灯下毫无隐私的生活,所有的优缺点都被过分放大,普通人的一个举动对于艺人来说可能就会成为热门话题,像她这种慢热的人,在娱乐圈一定没办法自如生活。
不过既然是姑姑难得争取来的机会,她不好拂了姑姑的好意,去试一试也无妨,成功了不仅代表着演技得到了肯定,还有钱赚,能上镜,也不错。如果没选上,那就当作一次教训了,从中也能学到不少东西,白捡的机会,那就试试吧。
可是她从来没听人说过,试镜演员会收到导演准备的礼物,而这件事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隔天,梁小青面对突然到访的金发碧眼的混血美女,再三确认:“你……确定……这些鞋子……都是送给我的?”
导演助理一面命人把车上的鞋盒逐一搬下来,一面礼貌地回答她的问题:“没错,这些鞋子都是送给梁小姐的,还希望梁小姐到时候准时赴约。”
混血助理的中文非常流利,还带着北京人特有的儿化音,让梁小青莫名觉得有些违和。
她不解地看向姑姑,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却见姑姑也是一脸茫然。她再三拒绝无果后,混血助理潇洒地走了,留下一地堆成像金字塔般的鞋盒。她逐一掀开盒盖,发现每一双高跟鞋都是她中意的款式,鞋码适中,五厘米的高度,穿上再舒服不过了。
她从大学开始就有一个爱好,收藏高跟鞋。
那时候还是学生的她金钱有限,但毫不阻碍她省吃俭用买高跟鞋的癖好。她脸长得漂亮,又有一双长腿,再穿上高跟鞋,简直要羡煞旁人。那时她整个床铺下面都是鞋盒,舍友有演出活动,总是问她借鞋子穿。
只是这个浪费银子的爱好近几年渐渐消失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买过高跟鞋了,现在穿的也多半是原来的旧款,突然收到这么多鞋子,还真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啧。”许斯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此时在橘井堂门口,隔着矮矮的灌木丛,提点她,“送女人高跟鞋在某种程度上可是一种性暗示。”
漫不经心的一句玩笑话却一语点醒梦中人,梁小青恍然间领悟到了什么。
导演该不是要潜规则她吧?
她正要向同样身为男人的许斯年寻求应对之法,他已经转身返回了药堂。
等她追进去,只见他安然自得地握着一把蒲扇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时下杭州渐渐热了起来,茶炉沸腾,升起缕缕青烟,不知何处传来甜丝丝的香气,将堂中药香掩盖。
梁小青仔细嗅着混迹在空气里的味道,有茶香、药香,还有……蜂蜜和梨子的甜味。
她一下子就忘了来意,“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呢?”
许斯年笑:“狗鼻子。”
她也不怒,经过短暂的相处,她已经对这个许大夫有了一些了解,嘴贫,毒舌,腹黑,和他打交道的最好方式就是少说话,不然一定要被他噎死。
上次她在橘井堂不小心睡着了,醒了后许斯年嘲讽她好吃懒做,呼噜声仿佛震天响。她觉得许斯年就是故意的,药堂上下那么多人,一定是他嘱咐大家不许叫她,才让她那么丢脸。
这次既然说她是狗鼻子,她就做一回小狗,咬死他!
她照着他的手背琢磨怎么下嘴,他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睛清澈纯净,没有寻常男子为了功名利禄不断攀附的野心和抱负。他的眼睫毛浓密如扇,每眨一下眼都像下了一道符咒,还蕴藏着微微笑意,蛊惑人心。
他的瞳孔清晰地映出她的轮廓,让她不由得想要伸手去摸他的眼睛,她既然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他却一把握住她作乱的手,笑吟吟问:“你要做什么?”
梁小青如梦初醒:“我、我就是想看看你戴没戴美瞳。”
说到后面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许斯年笑而不语,松手问她:“听说你下个星期去剧组试镜?什么戏需要那么多高跟鞋?”
梁小青这才想起高跟鞋的事:“你说导演突然送我这么多高跟鞋,不会是要潜规则我吧?”
许斯年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你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吗?”
她莫名有些无辜:“是你说男人送女人高跟鞋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性暗示的……”
许斯年沉吟着把茶杯放下,若有所思地拿起手边的医书,不再理她。
梁小青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看他又在读晦涩难懂的大部头,索性起身,循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浅浅甜味溜到了后厨。
原来厨房的蒸屉里蒸着蜜汁梨,这就是蜂蜜和梨子香气的来源。
所谓蜜汁梨,就是在梨蒂下方切一个圆圆的梨盖,用小勺把梨核挖出,放入蜂蜜,不用多,半勺足够,然后盖上梨盖放入蒸屉,蒸二十分钟左右,对治疗咳嗽和喉痛有一定功效。
对医学一窍不通的梁小青哪里知道这些,她看许斯年对她不理不睬,遂决定偷吃他一颗梨。
梨肉绵软带着甜腻的馨香,可惜蜂蜜放得太足了,甜得有些腻。
她干脆用勺子把蜂蜜舀出来放到一边,却在这时听到身后来人说:“野生蜂蜜很贵的,不能浪费。”
她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看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手里的梨子,生怕他会抢似的,囫囵吞咽说:“梨是不能分吃的,分梨就是分离,我吃了你就不能吃了。”
许斯年看她狼吞虎咽才不想和她抢,他倚墙而站,一双灼灼桃花眼看得人心都要酥了。
他说:“哦,我知道了,你不想和我分离。”
梁小青哑然,随即反应过来脸颊绯红,见鬼了,她脸红什么。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一个所以然。
许斯年对她这副窘态心满意足,他凑近梁小青耳边,轻声道:“虽然我本人对你做明星这件事不看好,但还是祝你试镜成功。”
她不解其意:“为什么不看好?”
许斯年正色道:“娱乐圈鱼龙混杂,你以为那天来找你的华影沈总是什么好人?今天这位海棠影业的导演你也见到了,想必看过你的资料对你颇有好感。梁小青,你很漂亮,这是你进入娱乐圈的资本,但有时候让你引以为傲的颜值或许也能把你拖下悬崖。人活一世,有舍有得,一边是风声鹤唳的阳关道,一边是青山水秀独木桥,你怎么选,未来就会有怎样的人生。”
他这番语重心长,梁小青却抓错重点:“等等,你刚才说,我很漂亮?”
许斯年意识说漏嘴,轻咳一声,糊弄道:“我说了吗?你一定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