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远远便听见栅栏后面的喊声,“表妹,在这里!”
荣淑穿着一身英伦淑女裙,愉快地冲表哥摆手,身后的荣音,则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艰难地跟在身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方绍伦身上。
他正在和一个身穿制服的军人低声说着什么,只见那军人听后面容立时变得肃穆起来,招来一支队伍,往他所指的方向而去。
荣音眉目一凛,军队去的方向,正是段少帅逃走的方向。
方绍伦出卖了他的行踪!
这个卑鄙小人。
荣音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火,眼底滑过犀利的冷芒,一旁传来催促声,“小四,杵在那儿干什么呢,走了!”
“哎,来了。”
荣音敛下神色,一秒变成平日里的那个受气包,跟上荣淑的步伐。
行李太多,她被人群一挤,一个不妨堪堪要摔倒,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将她扶住,顺手拎起她手上的行李,温声道:“我来吧。”
荣音抬起头,便对上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她微微一笑,“谢谢表少爷。”
“什么表少爷,叫哥。”
陆子易佯怒,在她脑门砸下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俯身将她手边的行李都提了起来,分给身边的下人。
又回来拉她的手,“走,跟哥回家。”
荣音笑得羞涩又腼腆,眼底微垂却落下一片阴影,遮住了里面细碎的寒意。
......
“到家了。”
荣家祖籍上海,近两年上海不太平,这才举家搬迁到天津。
新家荣音也是第一次见,一栋独立的西式洋楼,附有别院,荣家自从攀附上段家这门亲事,生意越发好做起来,如今也是商贾大户了。
进了院子,众人呼啦啦上前将荣淑围了起来。
“哎呀呀,三年不见,我们大小姐真是出落得越发标志了。不愧是留过洋的,瞧这气质,真是优雅又时髦,俊得很呐!”
“那是,咱们大小姐可是堂堂英国皇家医学院的医学博士,那获奖的报纸现在还摆在老爷床头呢,给老爷乐坏了,直说光宗耀祖。”
姨太太们各种恭维,大太太一脸端庄的笑,难掩脸上得意之色,人群中央的大小姐荣淑脖颈挺直,骄傲得像只孔雀。
而荣音,则是被遗忘的那个。
她轻轻抬眸,见台阶上立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梳着背头,穿着一身金黄色的中式大褂,手里捏着一只烟斗,腆着肚子,满面油光。
这便是荣家家主,荣邦安。
荣音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许久未见的父亲,在心中默默评价:三年不见,他愈发油腻了。
“爹地~”荣淑已经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用西式礼节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撒娇道:“女儿想死您了。”
荣邦安爽朗大笑几声,夸赞了长女几句,目光悠悠落在了后面的荣音身上。
荣音自是看到了,眼底的冷峭一闪而过,低着头缓缓走上前去,直接在院子中央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见过老爷。”
众人看着跪地磕头的荣音,喉咙皆是一梗,登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今是新时代,各地都提倡新思想新礼节,逢人见面作揖也渐渐变为鞠躬握手,便是家里的规矩也与时俱进了,不用动不动就下跪磕头了。
越是这样,磕头请安就显得愈发郑重起来,在荣家这样的封建家庭里尤为如此。
看着战战兢兢又谨小慎微的荣音,众人是想要挑错都挑不出来。
与荣音一比,荣淑的行为则显得过于轻佻了,眼看荣邦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荣音身上,大太太轻咳一声。
“外头太晒了,咱们别杵在这儿,赶紧进去吧。”
姨太太们响应号召,一群人纷纷进了内堂,独留有荣音还低眉顺眼地跪在院中央,无人叫起。
陆子易看着瘦削柔弱的荣音,想起小时候那个欢脱如兔的她,心中一片酸涩,待要上前将她扶起,却被三小姐荣玉揽住了胳膊。
“表哥,咱们进去吧,别理这个扫把星了。你看过给大姐布置的新房间了吗,可漂亮了......”
直到众人都走了,荣音才缓缓从地上起身,轻轻抚了抚膝盖。
她抬眸,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个新家,想起大太太给大姐荣淑的信中提到之所以搬家,是找人看了风水,大师说老宅血腥气太重,不利于家宅安宁。
为此,大姐还奚落了她一顿,说是她阿娘阴魂不散,所以才搞得家宅不宁。
荣音心头冷笑,他们以为搬了家,她阿娘的阴魂就会散掉了吗?
没那么容易。
做下的孽,迟早是要还回来的。